《四世同堂》第201章


树后有一大溜挖好的坑,土块上有些被晒死的紫红的蚯蚓。
〃消毒的!〃日本兵一枪把子将冠晓荷打入第一个坑。晓荷尖锐的狂喊了一声:〃饶命哟!〃
司机把铁锹交给孙七与第三个人,用手比画着,教他们填土。孙七忘了一切,只知道坑中是卖国卖友的冠晓荷。他把身上所有的一点力气都拿出来,往坑中填土。晓荷还在喊:〃饶命呀!〃
坑中的土越来越厚,晓荷的声音越来越小。土埋到他的胸,他翻眼看看日本兵,要再喊饶命,可是一锹堵住他的嘴,乌鸦飞了过来,在树林上旋转了一下,又飞开。第二个坑是孙七的,他跳了进去,没出一声。
这叫做消毒。
全城都在消毒。共和面弄坏了北平人的肠胃,而日本人疑心是什么传染病,深怕染到日本居民。几辆大卡车日夜在街上巡行,见到晕倒的,闹肚子的,都拖走去消毒。消灭一个便省一份粮食。
就是这样,我们的天字号的顺民冠晓荷,与我们的好邻居,朋友,理发匠,都被消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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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79
小羊圈的人们只注意到孙七的失踪,而没想到他会被活埋。饥饿使人们自顾不暇,谁也没张罗着去找一找他。孙七太太是个四十来岁,永远烟不出火不进的,不惹人注意的妇人。见丈夫老不回来,她落了几点泪,回了娘家。小羊圈的老住户就这么鸦雀无声的又减少了一家。
慢慢的,消毒这一名词与办法传到人们的耳中,他们开始怀疑是否孙七便是这个办法的牺牲者。虽然这么疑虑,大家可不高兴以此为题,谈论什么。他们的肚子也都不很好。假若孙七真是因闹肚子而……他们自己呢?这太惨,太可怕了!不提也罢!
又到了〃七七〃。日本人把五色旗收起去,而卖给大家青天白日旗。旗上还有新添的一条黄布,上面印好:〃反共和平建国〃。他们不认识这个黄条,也不信上面的那几个字。低下头,他们不敢再看那骗人的旗子。
在这面旗子而外,他们也看到:黄色的,左角上有红蓝白黑条子的满洲国旗,和中间一条红宽道子,上下有黄白蓝窄道道的蒙古联邦国旗。他们向来没看见过这些旗帜,也就不想去承认它们。他们知道,在这些旗帜下,闹肚子的都可以被活埋!
除了悬挂这些旗子,日本人还大张旗鼓的追悼东洋武士的〃忠魂〃。在南苑,西苑,中山公园,都有极庄严的追悼会,倒好象历史须从新写过,中国人须负战争的责任似的。
小羊圈的人们不由的都屈指计算(这是最好的〃清理账目〃的日子),他们这小小的胡同里,好的歹的,该死的与不该死的,已经有好几家子家破人亡。他们想起那厚重老成的祁天佑,会作诗的钱先生和他的太太,两位少爷;壮实得象一条小豹子似的小崔;美得象并蒂莲的小文夫妇;和忽然象一把火烧掉了的冠家。还有,祁家的老三,棚匠刘师傅,他们逃了出去,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哼,还有祁老二的老婆呢,不是姘了个汉奸吗?什么事都会发生,他们慨叹,只是没有好事!
程长顺不愿出去作生意,他怕看见街上那些骗人的旗帜,与那些穿着礼服的日本男女。可是,他必须出去。他的老婆知道今天是〃七七〃,也必想起小崔来,他须躲开她,不愿看见她的愁眉苦眼。
瑞宣也请了一天的假。这不是父亲的祭日,可是他想起父亲;这不是老三逃出去的纪念日,可是他想起老三。他本不愿想起老二,可是也不由的想起来。三个弟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象幼年过盂兰节似的,瑞宣想起全北平,全中国的千千万万被杀的,被炸的,被奸的,被淹死的,被活埋的,男男女女。这日子,不象清明节,只到自己的祖茔去祭扫就够了;这不是清明,而是盂兰节。闭上眼,他可以想象到成千论万的灵魂,没有头的,没有手脚的,被炸碎的,都带着鲜血与恨怒冲荡疾走,向活着的人索要报仇雪耻;老的幼的,男的女的,还有在胎里的婴儿,都在空中,旷野,水里火里,仰首向天,呼叫复仇报怨!这日子,会使小小的人心,由日常生活的关切,走到包括着天堂与地狱的想象中去。这日子,使实际与想象联成了一气,使恩与仇特别分明。
他渴望能见到钱默吟先生,畅谈一番。可是,谈,谈,光是闲谈有什么用呢?他不敢再想什么,在这样一个历史的日子,他却毫无办法,只在想象中看见一批批的亡魂,而没有复仇的决心与行动。他后悔请了一天的假。
小顺儿和妞子拉住爸的手,往外扯,要到门外去玩玩。瑞宣不高兴出去,他以为今天只应当蹲在屋里,独自追念,默祷,与忏悔。可是,他也没拒绝孩子们的小小的要求。楞楞磕磕的,他随着他们往外走。
天依然很热,可是时时有一些凉风。门外两株老槐的叶子时时微动,一些开败了的槐花轻轻的落下来。孩子们一出街门便看见了两条槐虫,各自吊着一根长丝,在打秋千。小顺儿正要跑过去捉槐虫,由三号院子里出来一群日本男女老少,都穿着最好的衣服,显然的是去参加追悼会。日本小孩子的手中都拿着小太阳旗,蹦蹦跳跳的往前跑。妇女们穿着礼服,屁股一颠一颠的,随着男人们后边。
瑞宣在门坎内立定,忽然觉得心中作恶。
〃爸!〃小顺儿,急于去捉槐虫,〃走啊!爸,你怕日本人吧?〃
瑞宣没说什么,脸可是红起来。
〃爸!〃小妞子也想起话来:〃他们都上北海吧?看荷花哟,吃冰激凌哟,坐小船哟,多么好?妞妞也去吧?爸带妞妞去吧?〃
〃北海,荷花……都不是咱们的!〃瑞宣想好这句话。可是,话已到唇边,又咽了下去。
这时候,老王——卖烧饼油条的——挎着笸箩走了来。他是个大高个儿,可是年纪——七十多了——使他的背弯得很厉害。他的头发只剩了几根,白而软的在脑瓢上趴趴着。他的嗓子,因风雨无阻的吆喝了几十年,已经沙哑,所以手里打着个满是油泥的木梆子。瑞宣自幼儿就买他的东西,因为他的油条是真正小磨香油炸的。老王永远不讨厌,不利用孩子们的哭叫而立定不走,以便多作一号生意。今天,他可是立住了。他轻易看不到瑞宣,很想闲扯几句。他只知道瑞宣的乳名儿——一看孩子们也在这里,他不好意思叫出来。哑着嗓子,他说:〃没上班哪,今天?唉!〃老人用叹气引起话来:〃唉!这是头一天开张!十多天,领不到一点面粉!今儿个是七七,日本人发了善心,我才弄到这点货。没法子!生意没法儿作,我又回不了家。家教鬼子给烧光啦!〃他打开盖笸箩的布:〃看看!这是烧饼?还不够吃两口的呢!一辈子不作屈心的事;现在,可是……连面粉都领不到,还说什么呢?〃
小顺儿与妞子已忘了槐虫和北海,都把小手放在笸箩边上,四只玻璃珠似的小眼在烧饼与油条上转来转去。
瑞宣随便的敷衍了两句,不是看不起老王,而是他的注意也集中在笸箩上。摸了摸衣袋,还有一点钱,他一下子拿起六个烧饼,六根油条。小顺儿与妞子一齐长吸了一口气。老王用马兰叶穿起油条,交给了妞妞;瑞宣叫小顺儿用衣襟兜起烧饼。〃拿去,大家吃,别跑!〃
小顺儿没法控制自己的腿,只走了两步便改为飞跑。妞妞不敢跑,而用尖锐的狂叫补足了欢悦:〃妈——油条!〃
两个孩子跑进去,瑞宣和老王一同叹了口气。老王又敲起梆子;毛着腰走开;剩下瑞宣独自啼笑皆非的立着,向自己叨唠:〃用几个烧饼纪念七七吗?哼!〃
一号的日本老婆婆走了过来,用英语打招呼:〃早安!〃瑞宣向前迎了两步:〃早安!我应当早就去谢谢你,可是……〃
〃我懂,我懂!〃她拦住他的话,向自己的街门指了指:〃她们到前门车站去接骨灰,骨灰!〃咽了一口唾沫,她好象还有许多的话,而说不出来了。
〃那……〃瑞宣自然而然的想安慰她,可是很快的管束住自己,他不能可惜阵亡了的敌人,虽然老太婆帮过他的忙。楞了好大一会儿,老太婆才又想起话来:〃什么时候咱们才会由一半走兽,一半人,变成完全是人,不再打仗了呢?〃〃你我也许已经没有了兽性,〃瑞宣惨笑着说:〃可是你拦不住你家的男人去杀中国人,我也没因爱和平而挡住你们来杀我们!在我的心中,我真觉得自古以来所有的战争都不值得流一滴血,可是从今天的局势来看,我又觉得把所有的血都流净也比被征服强!〃
老太婆叹了口气,慢慢的走回家中去。
瑞宣,仍然立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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