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211章


好象不认识了,又好象更多认识了一点,钱老人。钱老人没有陈说事实,可是那一大段话,尽管缺乏具体的事情,教瑞全不单感动,而且也看见了他自己;象他自己,在这三四年中,不也变了吗?不也是由一股热气,变为会沉静的思索吗?他马上觉得他的心靠近了老人的心。老人的经验与变化正差不多是瑞全自己的。
他很想把自己的经验都告诉给老人,可是,他鼓不起勇气来说了。事实,假若没有一个以思想作线索的纲领,不过是一些零散的砖头瓦块,说不说都没有关系。
〃老三,说说你的事呀!〃老人微笑着说。
老三伸了伸腿。〃钱伯伯,用不着说了吧?我也正在变!〃〃那可好,好!〃老人的眼对准了瑞全的。〃你看,要是对别人,我决不会说刚才那一套话,怕人家说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对你,我不能不那么说,因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只有那么对你说,你才真能看见我的心。假如我只说些陈谷子烂芝麻,你也许早发了困!呕,老三,你不以为我是瞎吹,铺张?〃
〃我怎能呢?钱伯伯!〃
〃好!好!还是说说吧,说说你的事!我愿意多知道事情,只有多知道事情,心里才能宽绰!〃
瑞全没法不开口了。他源源本本的把逃出北平后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说着说着,瑞全感到空前未有的痛快,与兴奋。这是和钱伯伯谈心,他无须顾忌什么;在事实之外,他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与批评。
一直等老三说完,钱诗人才出了声:〃好!你看见了中国!中国正跟你、我一样,有多少多少矛盾!我希望我们用不灰心与高尚的理想去解决那些困难与矛盾!〃
〃我们合作?〃
〃当然!〃
老少的两颗心碰到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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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85
跟钱伯伯畅谈了以后,瑞全感到空前的愉快。真的,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变化已经到了哪个阶段,和一共有了多少阶段;可是,由钱诗人的话里,他得到一些灵感——干下去,干下去,只要干下去,他就能更明白自己与世界。假若他自己的,能与世界应有的,理想,联到一处,他才真对得起这一条命。
他不再乱想。他须马上去工作,愉快的,坚定的,去工作。
他须先到东城的一家鞋铺去拿钱,马上买上一辆脚踏车,好开始奔走。
在路上,他遇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都挎着书包,象是兄妹刚下了学的样子。他不由的多看了他们两眼。他想起了小顺儿和妞妞。
男的大概有十岁,女的七岁左右,正和小顺儿,妞子,差不多。两个小孩儿都长的相当的体面,可是小脸上都很黄很瘦。女孩儿的衣裳很短,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象花要开的时候,外面的绿萼已经包不住了花瓣儿。男孩儿的衣服上有好几块补丁。他们走得很慢。
瑞全不由的也走慢了一点。他想起当年自己上学的光景:一出街门,他永远是飞跑。这两个小孩好象不会跑。连快走也不会!
走着走着,小男孩,看见路上的一块小砖头,用脚踢了一下。
女孩立住了,和男孩打了对脸。她的脸上,那么黄瘦,表现出怒,轻蔑,而又似乎不忍责骂的,复杂的神情。她的小薄嘴唇动了几动,才说出话来:〃哥!踢破了鞋,不又教妈妈生气吗?〃
男小孩的脸红了一红,假装的笑着。〃我就踢了一下,不要紧!〃
瑞全咽了口气。钱伯伯,他自己,变了?哼,连这俩小孩子也变了,变成了老人!战争剥夺了孩子们的天真与青春!
又走了几步,小男孩,似乎赎踢砖头的罪过,拾起一根有三尺长的枯枝。教妹妹帮助他,他把枯枝折成三段,放在书包里。兄妹脸上都有了笑容。
瑞全不敢再看,他加快了脚步。从一进北平,他便看见了这古城的冷落寒伧;现在,在这两个小孩的身上与举动上,他看到饥荒的黑影。小儿女已经学会,把一根枯枝当作宝贝。
走出几步,他又立住;颇想给那两个小孩几个钱,教他们买两个烧饼吃。可是,他立住,小孩们也立住了。哥哥拉住妹妹的手,两个小脸挨在一处,互相耳语。瑞全只好走开。小孩们,在这亡城里,知道怎么小心,不单提防日本人,也须防备一切的人。战争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猫与狗的关系。恐怖教小儿女们多长出一个心眼,盼望宁可饿死,也别被杀!小顺儿与妞妞,他想也必定是这样!他一直走下去,不敢再回头。
在东四牌楼附近,他找到了鞋铺。
铺子是两间门面,门窗牌匾的油饰都已脱落,连匾上的字号也已不甚清楚。窗上的玻璃裂了一大道璺,用报纸糊着。玻璃窗里放着两三双鞋,落满了尘土。
瑞全怀疑他是否找对了地方。再看看匾上的字号与门牌,他知道并没有找错。想起钱伯伯的道袍与那个小庙,他告诉自己:只有这种地方才适于作暗中进行的事体。他走了进去。
屋中相当的暗,而且有一股子潮湿的,掺夹着臭浆糊与大烟的味道。他嗽了一声,没有人答理他。他说出暗号:〃有双脸鞋吗?掌柜的!〃
里面有了响动。他耐心的等着。又过了一会,里面的门吱的响了一声,出来个又高又瘦的人,口中正嚼着一口什么东西。他象个大烟鬼。
瑞全知道,在日本的统治下,吸鸦片是一种好的掩护。他掏出那副风镜来。在风镜的遮挡里藏着他的很小的证章。他取出证章,教瘦子看。而后,他低声的说:〃我来拿钱。〃瘦人翻了翻眼:〃什么钱?〃
瑞全知道事情不妙。〃你弟弟拨来的!〃
〃我,我没有弟弟!〃瘦鬼把口中的东西咽净。〃没有……〃瑞全的黑眼珠盯住那个又黄又瘦的脸,立刻想用手掐住那细长的脖子。可是,他得控制自己。他是在北平;只要瘦鬼一喊叫,他必会遇到危险。〃别开玩笑!老哥!〃
他勉强的笑着说:〃你知道,那点钱多么重要!〃瘦鬼反倒不耐烦了:〃走,快走!我没有工夫跟你捣乱!〃
瑞全看明白,瘦鬼是安心要炸他的酱①。他猛的往前一扑,一手攥住瘦鬼的右腕,一手掐住脖子。他不能教瘦鬼高声喊叫,也不愿伤了瘦鬼的性命。但是,他必须给瘦鬼一点厉害。
瘦鬼,虽然那么大的个子,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从未被瑞全扣紧的嗓子里发出急切而声音不大的央求:〃放开我!放开!〃
瑞全稍把手扣紧一点:〃你一嚷,我就掐死你!〃〃我不嚷!我不嚷!放开我!〃
瑞全把手挪开。〃有什么话快说!〃
瘦鬼舐了舐嘴唇,看了瑞全一眼。〃好,我实话实说!有那末一笔钱,我接到了。可是,可是,教我给用了!我没生意,我得吸烟,没钱!我知道,你跟我的弟弟都是了不起的人。我,我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并不是坏人,可是,哼,四年了,四年在日本人脚下活着,连神仙也得变成坏蛋!〃
瑞全一挺脖子走了出去。他不愿再听瘦鬼的话。怒气要炸破他的肺,他不能再立在这又臭又暗的屋子里。
可是,刚出门,他又转身走回来。不,他不能轻易这么放了瘦鬼。他的手,现在,是为战斗用的。他不能这么随便的丢了钱,耽误了自己的工作。他想再用肉体的痛苦惩治瘦鬼,万一能挤出一点钱来,岂不比全数都丢了好?他不必心疼那个瘦鬼,瘦鬼早晚是会死去的。
可是,瘦鬼趴在柜台上哭呢!
瑞全迟疑了一下。瘦鬼,既是在哭,一定不是全无心肝的人。不,不,不能太心软!他走过去,把趴在柜台上的头扯了起来。
瘦鬼含着泪呆呆的看着瑞全。
瑞全把想起来的话都忘了。他松了手。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瘦鬼没有生命,却还活着;没出息,却还有点天良。没法办!
〃对不起!〃瘦鬼声音极低的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着急,可是钱已教我花光,花光!〃
瑞全忽然想起话来,〃你是不是想出卖我呢?你知道我的号数,相貌,你……〃
〃我不会!不会!我的弟弟跟你一样!我不会出卖你,我的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我也是中国人!〃
瑞全又走出去。他怒,他憋闷,他毫无办法。飞快的,他走了一大段路,心中稍微舒服了一点。他想起钱伯伯来。呕,钱伯伯受过多少打击?哼,也许比他自己所受的多着十倍百倍!可是,钱伯伯并不灰心,并不抱怨谁,还是那么稳稳当当的工作。哈,这点挫折算什么呢?他的眼亮起来,难道没有那点钱,就不继续工作了吗?笑话!
可是,万一那个瘦鬼出卖他呢?是的,瘦鬼答应了他,决不会出卖他;不过,一个大烟鬼的话靠得住吗?为吸烟,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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