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216章


把她捆起来送回家。可是,她如今有招弟做靠山。招弟是学校的女学监,东阳惹不起她。
珍珠港事变之前,招弟的任务是监视西洋人,她干这种事很在行。她,不光能盯住美国人、英国人,还能弄得德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俄国人,一古脑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肉体已经国际化了。
跟西洋人混惯了,她瞧不上中国人,中国人太没劲。找不到西洋人,日本人也能凑和。中国妇女的温柔、恬静,跟她沾不上边;她呢,总觉着自己是在开风气之先。
为了对付这三个人,瑞全仔仔细细盘算了个够。
他拿定了主意,假装在无意中遇上了招弟。招弟这会儿有的是闲空。在北平的西洋人,该进集中营的早就进去了;没关起来的,胳臂上也都带上了袖标,写明是哪国人,用不着她再去下工夫。
学校里的事儿她没兴趣,不过是帮胖菊子一把罢了。她去学校的时候总在下午,瞧瞧有谁该管一管,唬一唬。而后,她就大摇大摆走出校门,到玩乐的地方去消磨时间。妈在的时候,总还有个家,而她自己,连个招待客人的地方都没有。她闲暇无事,走到哪儿,哪儿有人款待,谁也不敢冷落她。赌场、大烟馆、窑子、戏馆子、电影院,都欢迎她。只要跟她攀上了交情,就是有点为难的事,也好对付。
今天,招弟着意修饰了一番,显得分外的妖冶。梳装打扮,如今是她最大的安慰和娱乐。她明白,自己是一朵快要萎谢的花儿,穿衣服、描眉抹红,都需要加倍细心。每天早晨她都怕照镜子。要是不涂口红,不擦胭脂抹粉的,她简直就不认得自己了。
她的脸蛋儿、嘴唇,都涂得通红,眉毛画得象两片弯弯的竹叶。虽然没有风,头上还是扎了一条白纱巾。红色的薄呢子旗袍,紧紧裹住她的身子,鼓鼓的乳房和屁股就都显露出来了。旗袍外面,披了一件短短的滩羊皮大衣,露出两条圆滚滚的,结实匀称的腿。
白纱巾、红旗袍和滩羊皮大衣,都是用她的肉体换来的。她记不清,哪件是那个白俄给的,哪件是那个法国商人给的。她只觉得骄傲,在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北平,她倒还能打扮得神气十足。
瑞全在招弟身后不远跟着,心里直扑腾。这个阴险凶狠的女人,就是他少年时代的心上人,他心目中的天使!他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一个劲儿地翻腾。
他嘱咐自己:别忘了她如今是什么人,别忘了现在是在打日本。要冷静,要坚定沉着。他挺了挺身子,坚定果敢地向前走去。
到了北海前门,他抢上前去,买了两张门票。〃招弟,不记得我啦?〃他微笑着问她。他怕自己穿得太寒伧,招弟不肯认他。
招弟一下子就认出他来,笑得相当自然:〃敢情是你呀,老三!〃
这一笑,依稀有点象战前的招弟,就象有的时候瑞全自己照镜子,也能模模糊糊辨别出自己十年前的模样。
他又看了看她。不,这已经不是战前的招弟了。他爱过的是另外一个招弟——在梦幻中爱过。他勉强笑了一笑,跟着她走进公园,又抢上几步,和她并肩走起来。她自然而然伸出手去,挎住他的胳臂。
一碰到她的胳臂,瑞全马上警惕起来:〃留神!留神!〃稍微一不留神,就许上当。
她拿身子挤他。〃这几年你上哪儿找乐子去了?〃她的口气很随便,漫不经心。
他又看了看她的脸,不由得起心里直恶心。〃我吗?你还不知道?〃如今他是地下工作者,面对着个女特务,得拿出点儿机灵劲儿来。
〃我真的不知道。〃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他的声音硬梆梆,冷冰冰。走了几步,她忽然笑了起来。〃有女朋友了吗?〃瑞全不明白她是在逗他,还是在笑话她自个儿。〃没有。我一直想着你。〃
〃谁信呀!〃她又笑了,不过马上又沉默了。
公园里人不多。走到一棵大柳树下,招弟的肩膀蹭着瑞全的胳臂。俩人走到大树后面,她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脖子。
瑞全低下头来看她。她的眉毛、眼睛和红嘴唇都油光锃亮,活象一张花狸狐哨的鬼脸儿①。他想推开她,可是她的胸脯和腿都紧紧贴着他——对他施展开了诱惑手段。她亲了他一下。
然后,她拖着长腔,柔声柔气地说:〃老三,我还跟以前一样爱你,真的。〃
瑞全做出受感动的样子,低下了头。〃怎么了?话都不会说啦!〃她又变了一副脸,抖了抖肩头上的大衣,走了开去。
瑞全紧走几步,撵上了她。不能让她就这么跑掉。别看她甜嘴蜜舌的,他知道她手上沾了多少青年人的血。不行,不能让她跑掉。对付她,就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瑞全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喝,你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改,一不顺心就变脸,使性子。〃
〃本来嘛,〃她把嘴唇撅得老高,〃你别装蒜,我可不能白亲你。〃
〃我拿不出东西来,要,就是我爱你。〃老三自己也觉着自己的话空空洞洞,没法让人信服。
〃哟,你倒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她猛的住了口。〃你——那么你呢?〃
招弟没搭茬儿,往他身边靠了靠。又走了几步,她扬着脸看他。〃老三,你要什么我都肯给。真的,我真的爱你。〃老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真的,凡是你要的,我都乐意给。〃她又说了一遍。老三晓得,在招弟看来,爱情和肉欲是一回事。见了他,她动了旧情,而且只知道拿淫欲来表达。她是个出卖肉体的婊子,是日本人的狗特务。
他们来到白塔脚下,塔尖在淡淡的阳光中显得又细又长。
〃到下面山洞里待会儿,好吗?〃她一点也不害臊。〃下边不冷吗?〃瑞全故意装傻。
〃冬暖夏凉。〃她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去,眼前漆黑一片,招弟紧紧抓住瑞全的手。他俩慢慢走下台阶,走进一个小小的山洞,里面有一张方方的石桌,四个小石头凳子。山洞顶上有个窟窿,一线微光透了进来。招弟在一个小石头凳子上坐下来,瑞全也挨着她坐下。
朦胧中,招弟脸上的胭脂口红不那么刺眼了,瑞全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招弟。
〃你想什么呢,老三?〃招弟问。
〃我吗?什么也没想。〃
〃你呀!〃她冲他笑了笑,〃别净说瞎话了,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瑞全朝四周扫了一眼,他怕这儿有人藏着。
〃别害怕,就我在这儿,我自个儿就对付得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瞧,咱们从前不是相好来着吗?〃瑞全点了点头。
〃好,咱们现在是同行了。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不过咱们倒不一定……〃
〃咱俩是怎么个同行呢?〃
〃别跟我装蒜了,死不开口。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小命攥在我手心里。我要是想叫你死,你马上就活不成。〃〃那你怎么不叫我死呢?〃瑞全笑了一笑。
〃我有我的打算。〃招弟也笑了。
〃要我帮着你干,是不是?〃
〃差不多。你拿情报来,我呢,就爱你。〃
〃你拿什么给我呢?〃
〃爱情呀,我爱你。〃
瑞全拿起了她的手。〃好吧,那就来吧!〃
〃忙什么?还没讲好条件呢!〃
〃来吧,来了再说。〃他拉着她就往山洞深处走去。往前,山洞越来越窄,越来越黑。招弟起了疑。〃就这儿不好吗,干吗还往里走?〃
瑞全没言语。他猛地用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她一声没哼,就断了气。
瑞全把尸首拖在山洞尽头,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把招弟的证章摘下来,把她的戒指褪下一个,一齐放在自个儿的口袋里。
他站起身来,低低叫了一声:〃招弟。〃他仿佛又听见了她的笑声,多年以前的清脆的笑声。
他很快跑了出来。山洞外面,阳光并不很强烈,可也亮得叫他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快步走了开去。走出公园,瞧着路上的行人,大车,马匹,他有点怕。刚才,在那黑森森的山洞里……而现在,又是明晃晃的太阳,大街,走着道儿的人群和来往的车辆。他那双手,刚才还那么强壮有力,这会儿竟微微地抖了起来。他低头望着筒子河,想把手伸进冰窟窿里洗一洗。可是他还得赶紧去找胖菊子。哼!也是个叫人恶心的臭娘们。他胃里直翻腾,想吐。然而没法子,这是他的工作,必须完成的工作。
他在蓝家附近等着胖菊子。每当他抬起头来,总看得见白塔,映着蓝蓝的天,它是那么洁白,那么高,那么美。〃二嫂,〃胖菊子刚要跨进家门,瑞全就抢上一步,叫住了她。
没等他走到跟前,她就听出了是他的话音儿。她的脸吓得发了白,腿也不听使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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