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228章


出去看看,胜利是怎样一幅情景,都想张开嘴,痛痛快快喊一声〃中华民族万岁!〃连祁老人也忘了他原来打算干什么,呆呆地,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悲哀,喜悦,和惶惑都掺和在一起了。
所有的眼光一下子都集中在日本老太婆身上。她不再是往日那个爱好和平的老太婆,而是个集武力,侵略,屠杀的化身。饱含仇恨怒火的眼光射穿了她的身体,她可怎么办呢?她无法为自己申辩。到了算账的日子,几句话是无济于事的。她纵然知道自己无罪,可又说不出来。她认为自己应当分担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恶。虽说她的思想已经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然而她毕竟属于这个国家,属于这个民族,因此她也必须承担罪责。
看着面前这些人,她忽然觉着自己并不了解他们。他们不再是她的街坊邻居,而是仇恨她,甚至想杀她的人。她知道,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好对付,可是谁敢担保,他们今天不会发狂,在她身上宣泄仇恨?
韵梅已经不哭了。她走到爷爷身边,抱过妞子来。胜利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再多抱一会儿妞子。
韵梅紧紧抱住妞子的小尸体,慢慢走回院子里。她低下头,瞅着妞子那灰白,呆滞,瘦得皮包骨的小尖脸,低声叫道:〃妞子!〃仿佛妞子只不过是睡着了。
祁老人转回身来跟她说:〃小顺儿他妈,听见了吗?日本投降了。小顺儿他妈,别再哭了,好日子就要来了。刚才我心里憋得难受,糊涂了。我想抱着妞子去找日本人,我错了,不能这么糟践孩子。小顺儿他妈,给妞子找两件干净衣服,给她洗洗脸。不能让她脸上带着泪进棺材。小顺儿他妈,别伤心了,日本鬼子很快就会滚蛋,咱们就能消消停停过太平日子了。你和老大都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韵梅象是没有听见老人的劝慰,也没注意到他是尽力在安慰她。她一步一步慢慢朝前挪,低声叫着:〃妞子。〃天佑太太还站在院子里,一瞧见韵梅,她就跟着走起来。她好象知道,韵梅不乐意让她把妞子抱过去,所以在后面跟着。
李四大妈本来跟天佑太太站在一块儿,这会儿,也就不加思索地跟着婆媳俩。三个妇女前后脚走进屋里去。
影壁那边,说相声的方六正扯着嗓门在跟街坊们说话,〃老街坊们,咱们今儿可该报仇了。〃他这话虽是说给街坊邻居们听的,可眼睛却只盯着日本老太婆。
大家都听见了方六的话,然而,没明白他的意思。北平人,大难临头的时候,能忍,灾难一旦过去,也想不到报仇了。他们总是顺应历史的自然,而不想去创造或者改变历史。哪怕是起了逆风,他们也要本着自己一成不变的处世哲学活下去。这一哲学的根本,是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用不着反击敌人。瞧,日本人多凶——可日本投降了!八年的占领,真够长的!然而跟北平六、七百年的历史比起来,八年又算得了什么?……谁也没动手。
方六直跟大家说:〃咱们整整受了八年罪,天天提溜脑袋过日子。今儿个干嘛不也给他们点儿滋味儿尝尝?就说不能杀他们,还不兴啐口唾沫?〃
一向和气顺从的程长顺,同意方六的话。〃说的是,不打不杀,还不兴冲他们脸上啐口唾沫?〃他呜囔着鼻子,大喊一声:〃上呀!〃
大家冲着日本老太婆一哄而上。她不明白大家说了些什么,可看出了他们来得不善。她想跑,但是没有挪步。她挺了挺腰板儿,乍着胆子等他们冲过来。她愿意忍辱挨打,减轻自己和其他日本人的罪过。
瑞宣到这会儿一直坐在地上,好象失去了知觉。他猛然站起,一步跨到日本老太婆和大家中间。他的脸煞白,眼睛闪着光。他挺起胸膛,人仿佛忽地拔高了不少。他照平常那样和气,可是态度坚决地问道:〃你们打算干什么?〃谁也没敢回答,连方六也没作声。中国人都尊重斯文。瑶宣合他们的口味,而且是他们当中唯一受过教育的。
〃你们打算先揍这个老太婆一顿吗?〃瑞宣特别强调了〃老太婆〃三个字。
大家看看瑞宣,又看看日本老太婆。方六头一个摇了摇头。谁也不乐意欺侮一个老太婆。
瑞宣回过头来对日本女人说:〃你快走吧。〃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向大家深深一鞠躬,走开了。老太婆一走,丁约翰过来了。
方六一见丁约翰过来,觉着自己有了帮手。自从德国战败以后,丁约翰就跟大家说过,只要日本一战败,就好好收拾收拾北平的日本人。
〃约翰,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该不该上三号去,教训教训那帮日本人?〃
〃出了什么事?〃丁约翰还不知道胜利的消息。
〃日本鬼子完蛋了,投降了,〃方六低声回答。丁约翰象在教堂里说〃阿门〃那样,把眼睛闭了一闭。二话不说,回头就跑。
〃你上哪儿去?〃瑶宣问他。
〃我——我上英国府去。〃丁约翰大声回答。
..
四世同堂99
在重庆,成都,昆明,西安和别的许多城市里,人们嚷呀,唱呀,高兴得流着眼泪;北平可冷冷清清。北平的日本兵还没有解除武装,日本宪兵还在街上巡逻。
一个被征服的国家的悲哀和痛苦,是不能象桌子上的灰尘那样,一擦就掉的。然而叫人痛快的是:日本人降下了膏药旗,换上了中国的国旗。尽管没有游行,没有鸣礼炮,没有欢呼,可是国旗给了人民安慰。
北海公园的白塔,依旧傲然屹立。海子里的红荷花,白荷花,也照常吐放清香。天坛,太庙和故宫,依然庄严肃穆,古老的玻璃瓦闪烁着锃亮的光彩。
北平冷冷清清。在这胜利的时刻,全城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日本人忙于关门闭户,未免过于匆忙。
最冷清的莫过于祁家了。瑞宣把爷爷扶回屋里,老人坐在炕沿儿上,攥着瑞宣的手。他想起八年来的种种困难,恨不得高声大骂;想到死去的儿子,孙子,重孙女,又恨不得放声痛哭。
他慢慢松开了瑞宣的手,又慢慢躺下了。瑞宣把小顺儿叫进来,要他给太爷爷做伴。
这差事小顺儿愿意承担。他不敢上妞子躺着的屋里去,也不乐意一个人傻站在院子里。没了妞子,他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跟太爷爷一块儿呆着,总算有点事做。他乖乖地让老人攥着他的手。
老人闭上眼睛,仿佛想要打个盹似的,小顺儿的手热乎乎的,一股热气顺着胳臂一直钻进老人的心里。他觉着自己不但活着,而且还攥着重孙子的手——从战争中活过来的最老的和最小的——他象是在腾云驾雾,身子也化到云彩里去了。他把小顺儿的手攥得更紧了。小顺儿以后可以安享太平,生儿育女,祁家世世代代,香烟不断。他把小顺儿的手越攥越紧,老手和小手合成了一体。老人睁开眼睛,好象要对小顺儿说,你我是四世同堂的老少两辈,咱俩都得活下去。只要咱俩能活下去,打仗不打仗的,有什么要紧?即便我死了,你也得活得我这把年纪,当你那个四世同堂的老祖宗。小顺儿看见老人睁开眼睛,想找两句话说。他问:〃太爷爷,您醒啦?〃
老人没回答,又把眼睛闭上,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瑞宣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绕了好几个圈,打窗户外向里望了望,母亲和媳妇还坐在床头上瞧着妞子。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走开,站在枣树下。
这当儿,白巡长和金三爷走进来。
白巡长跑得浑身是汗。他用一只手擦脑门上的汗,把另一只手伸向瑞宣。〃喝,——祁先生,咱们胜利了!〃他准备亲亲热热跟瑞宣握一握手,可一见瑞宣脸上那副难过的样子,不由得把手缩了回去。〃怎么了,祁先生?〃
瑞宣还没搭茬,金三爷就开了口:〃祁先生,帮帮我吧。胜利了,还不赶快去找找钱先生和我那外孙子?求求你,帮着找找,看看他们到底给弄到哪儿去了。〃
瑞宣很愿意马上跟着金三爷去找钱先生,可是打不起精神来。他不能把妈妈和妻子留在家里陪妞子,自己跑出去。没准儿妈妈伤心得会背过气去,甚至于死掉。他指了指屋里。
白巡长走过去,金三跟在后头。白巡长打窗户玻璃往里瞧,一眼就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当了多年巡长,什么悲痛的场面都见过,他知道,两个女的一定得哭出声来,要是静静的光坐在那儿瞅着妞子,心里的悲痛一定会把人憋坏,特别是天佑太太准受不住。
〃祁先生,您得领头大哭,〃白巡长低声对瑞宣说:〃您要是大声哭起来,她们就会跟着您哭。得哭出来,要不,伤心过了劲儿,气憋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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