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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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大队支书王秋赦从北方取回的这本真经,不几天就由公社革筹小组汇报给了县革筹领导小组。县革筹负责人政治嗅觉十分灵敏,懂得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涌现出来的最新事物,谁要置之不理谁该倒大霉、受大罪。于是立即由县革筹做出决定,把王秋赦提拔为全县活学活用标兵,首先请到县革筹机关来讲用、传授“早请示”“晚汇报”仪式。接着又派出吉普专车一辆,配上三用机,到全县各条战线和各区、社去讲用,去传经授宝。王秋赦一跃而成为全县妇孺皆知、有口皆碑的人物……但这时,他头脑膨胀,忘乎所以,加上文化水平、政治阅历有限,估错了形势,他竟在各地讲用时,鹦鹉学舌地声讨走资派,连汤带水地批判开了业已靠边站了的原县委书记杨民高和原公社书记李国香……这一着棋,在吊脚楼主后来的政治生涯中造成了恶果。此是后话。
写到这里,笔者要申明一句:中国大地上出现的这场现代迷信的洪水,是历史的产物,几千年封建愚昧的变态、变种。不能简单地归责于某一位革命领袖。不要超越特定的历史环境去大兴魏晋之风,高谈阔论。需要的是深入细致的、冷静客观的研究,找出病根,以图根治。至于现代迷信的各种形式究竟始于何年何月,何州何府,倒不一定去做烦琐考证。芙蓉镇大队吊脚楼主王秋赦表演出来的一鳞半爪,权且留作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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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醉眼看世情
“北方大兵”谷燕山,如今成了芙蓉镇有名的“醉汉”。皆因那一年,为了查实他盗卖一万斤国库粮食的犯罪动机,也是为了证实他和新富农分子胡玉音是否长期私通鬼混,工作组经请示有关部门同意,在县人民医院对他进行了一次体格检查。这无异于受了一次刑罚。多少年来,老谷渴想成家立室,品尝天伦乐趣,都没有付出这个代价。这回是身不由己,劫数难逃。在一间雪白的屋子里,一间好像满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一起的、亮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屋子里,命令他赤身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由着一大群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人们(后来他听说还有卫校实习的男女学生),挨着个儿来低着头看看,摸摸,捏捏,然后交换着眼色(各种各样的眼色啊)……他就像一匹被阉掉了的公马似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浑身起着鸡皮疙瘩,冒着冷汗,打着冷颤。他像失去了知觉似地闭上眼睛,脑子里是一片冷寂的空白……平津战役时在天津附近,他被傅作义的部下射中了,大腿上流着血,棉裤都浸透了,他以为自己要死了,要与这行将胜利、解放的土地告别了,他脑壳里也是一片冷寂的空白……和这次一样。那一次他被战友救活了,没有死。在一个老大娘家养了四十几天伤,就又重返了部队。这一次当然也不会死……这次又是被谁的子弹射中的?谁的子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战场?反修防修,灭资兴无,党不变修,国不变色,千百万人头不落地。所以人人都要过关,人人都要从灵魂到肉体,进行一次由上而下、由表及里的检查。这样的战场,比过去拿枪打敌人要深广、复杂,也玄妙得多啦……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护士朝他走来,叫他到外间去穿上衣服。门敞开着。他听见那些白大褂们在做着科学结论:“此人已丧失男性功能”。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轻声问(大约是个奶气未尽的卫校实习生):“他是不是阴阳人?有时变成女的,有时变成男的?”白大褂们就像听到了一句妙不可言的喜剧台词似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震得玻璃门窗都在沙沙作响。谷燕山真恨不得老天爷立即发生一次强级地震,把这些笑声连同自己都一起毁灭。
工作组呈报县委,鉴于谷燕山严重丧失阶级立场,长期助长乡镇资本主义势力,情节恶劣,影响极坏,建议开除他的党籍、于籍,清洗回老家劳动。但县委的一些老同志念及他是个南下干部,在这之前没有犯过别的错误,这次虽然认错态度不好,检讨不深刻,但还是要给出路,才决定给予党内严重警告、降薪一级处分,以观后效。
不久后,上级给芙蓉镇粮站派来了一个新的“一把手”。谷燕山虽然未被宣布免职,但实际上还是没有“下楼”。好在他本来就在楼上住着,早习惯了,也没有自杀。
无官一身轻。第二年就来了雨急风狂、浊浪滔天的“文化大革命”。谷燕山百事不探,借酒浇愁,逍遥于运动之外。他经常喝得半醉半醒,给镇上的小娃娃们讲故事,也尽是些“酒话”。什么青梅煮酒论英雄,关公杯酒斩华雄啦;花和尚醉打山门,拿吃剩的狗肉往小和尚嘴巴上涂啦;武松醉卧景阳岗,碰上了白额大虫啦;吴用智取生辰纲是在酒里放了蒙汗药啦;宋江喝醉了酒在浔阳楼题反诗啦,等等。古代的英雄传奇,大都离不开一个酒字,所以他讲也讲不完,娃娃们听也听不厌,也没有揭发他“贩卖封、资、修的黑货”。
这年冬天,谷燕山听说大队秘书黎满庚的女人“五爪辣”烤出了一坛子点得燃火的苞谷烧酒,又养了一条十几斤重的黑狗,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来到黎满庚家,一手交出六十块钱,要买下这坛子酒和这条黑狗,当夜就在黎家来个开怀痛饮,尽醉方休。而且由他作东,请黎满庚作陪。黎满庚近些年来也是倒霉,在吊脚楼主王秋赦手下当一名秘书,跑脚办事,听话受气。于是两人立即动手,用一个旧麻袋把黑狗装了,抬到芙蓉河边的浅水滩里,按入水中,将黑狗活活淹死。然后提回屋来,将生石灰撒在黑狗身上揉搓退毛,不一会儿,黑狗就变成一条白白胖胖的肉狗了。立即架锅生火,把狗肉剁成三指大一块,先用茶油煎炒,再配上五香八角炖烂……
雪天打狗,历来为五岭山区人家一件美事,大人小孩无不雀跃鼓舞。正好这晚上黎满庚女人“五爪辣”又带着四个妹儿回娘家去了,任凭两条汉子胡喝一气,无人劝阻。谷燕山和黎满庚面对面地紧吃慢喝,来了豪兴。一个说,大兵哥,今晚上一定把你老酒桶灌醉;一个说,小老表,今晚上非敲烂你的酒坛子不可。开始他们用酒碗,嫌不过瘾,就换茶杯,又不过瘾,干脆换成饭碗。
“干!娘的干!老子这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真醉过。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大!”老谷举着酒碗,和黎满庚碰了碰碗,就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干了底。
“喝起,对,喝起!我黎满庚这十多年,一步棋走错,就步步走错……都是为了一个女人,最毒妇人心……喝起!这坛子烧酒算老子请客!”黎满庚喝干了酒,把空碗重重地朝桌上一礅。
“女人?女人也分几姓几等。应该讲,天底下最心好的是女人,最歹毒的也是女人……你不要狗腿三斤,牛腿三斤,鸡把子也是三斤!来,筛酒,筛酒!,谷燕山把空碗伸了过去。
其时,两人都还只半醉半醒。黎满庚觉得自己差点就乱说三干了,连忙收了口。谷燕山则望着他,心里暗自好笑,这小子空口讲大话,搞浮夸。他明明已经收过了六十块钱,却夸口“这坛子烧酒算老子请客”!龟儿子,如今是谷大爷请你的客,谷大爷才是你老子!
他们一人一碗,相劝相敬,又互不相让地喝了下去。渐渐地,两人都觉得身子轻飘了起来,却又浑身都是力气,兴致极高,信心极大,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们踩到了脚下,被他们占有了似的。他们开始举起筷子,夹起肥狗肉朝对方的嘴巴里塞:“老谷!我的大兵哥,这一块,你他妈的就是人肉,都、都要给我他妈的吃、吃下去!”
“满庚!我的小老表!如今有的人,心肠比铁硬,手脚比老虎爪子还狠!他们是吃得下人肉啊!……可、可是上级,上级就看得起这号人,器重这号人……人无良心,卵无骨头……这就叫革命?叫斗争?”
“革命革命,六亲不认!斗争斗争,横下一条心……”
“哈哈哈,妙妙妙!干杯,干杯!”
两人越喝越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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