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第45章


到县里,就先去办了恢复工作的手续?唉呀,男人家的心,比天高,比天大。玉音不喜欢你去做那个鬼工作,免得又惹祸。你就守在玉音身边,带着小军军,种自留地,养猪养鸡养鸭,出集体工,把我们的楼屋都绣上花边,配上曲子,把日子打发得流水快活……
这些年来的折磨,也使得胡玉音心虚胆怯,多疑。自给她改正、去帽那天起,她就怕变,怕人家忽然又喊“打倒新富农婆!”陷民兵又突然来给她挂黑牌,揪她去开批斗会,去罚跪……她时时胆战心惊,神经质。她急切地盼着书田哥回来,回来一起过过这好日子!哪怕过上两天三天,十天半月,挺直腰板,像人家那些夫妻一样,并排走在街上,有讲有笑,进出百货商店。书田哥呀,你快些回来,你还不回来!万一有朝一日,我又重新戴上了新富农婆的帽子,你又当了右派才见面,生成的“八字”铸成的命,那就哭都哭不赢……
这天清早,有雾,打了露水霜,有点冷人。胡玉音又去打扫青石板街。她晚上没有睡好,拖着疲惫的双腿,没精打采。盼男人盼得都厌倦了。一早一晚的失望。她晚上总是哭,天天都换枕头帕。男人不回来,她算什么改正、平反呀!这一切有什么意思、有什么用处呀!她真想跑到镇革委去吵,去闹:我的书田哥怎么还不回来?你们的政策是怎么落实的呀?你们还不去把他放回来?……竹枝扫把刮着青石板,沙、沙、沙,一下,一下,她扫到了供销社围墙拐角的地方,身子靠在墙上歇了歇。她不由地探出身子去看了看小巷子里的那条侧门,当年王秋赦拐断脚的地方。如今侧门已经用砖头砌严实了,只留下了一框门印。管它呢,那些老事,还去想它去做什么……回转身子,拿起扫帚,忽然前边一个人影,提着旅行袋什么的,匆匆地朝自己走来。大约是个赶早车的旅客。哟,这客人,也不问问清楚,走错啦,汽车站在那一头,应该掉过身子去才对呀。但那人仍在匆匆地朝自己走来。唉,懒得喊,等他走到了自己的身边,才告诉他该向后转……竹枝扫把刮着青石板,沙沙沙,沙沙沙……
“玉音?玉音,玉音!”
哪个在喊?这样早就喊自己的名字?胡玉音眼睛有些发花,有些模糊,一个瘦高的男子汉站在自己面前,一口连鬓胡子,穿着一身新衣新裤,把一只提包放在脚边。这男子汉呆里呆气,站在那里像截木头……胡玉音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玉音,玉音!玉音——!”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张开两手,像要朝自己扑过来。胡玉音眼睛糊住了,她好恨!怎么面对面都看不清,认不准人啦。她心都木啦,该死,心木啦!这个男人是不是书田哥?自己又在做梦?书田哥,书田哥,日盼夜盼的书田哥?不是的,不是的,哪会这么突然,这么轻易?她浑身颤战着,嘴皮打着哆嗦,心都跳到了喉咙管,胸口上憋着气,快憋死人了。她终于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
“书——田——哥——!”
秦书田粗壮结实的双臂,把自己的女人抱住了,紧紧抱住了,抱得玉音的两脚都离了地。玉音一身都软塌塌,像根藤。她闭着眼睛,脸盘白净得像白玉石雕塑成。她任男人把她抱得铁紧,任男人的连鬓胡子在自己的脸上触得生痛。她只有一个感觉,男人回来了,不是梦,实实在在地回来了。就是梦,也要梦得久一点,不要一下子就被惊醒……
竹枝扫把横倒在青石板街上,秦书田把胡玉音抱在近边的供销社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就像怀里搂着一个妹儿。胡玉音这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书田哥!书田哥!你、你……”
“玉音!玉音!莫哭,莫哭,莫哭……”
“你回来也不把个信!我早也等,晚也等……我晓得你会连天连夜赶回来!”
“我哪里顾得上写信?哪里顾得上写信?坐了轮船坐火车,下了火车赶汽车,下了汽车走夜路,只恨自己没有生翅膀……但比生翅膀还快,一千多里路只赶了三天!玉音,你不高兴,你还不高兴?”
“书田哥!我就是为了你才活着!”
“我也是!我也是!要不,早一头栽进了洞庭湖!”
胡玉音忽然停止了哭泣,一下子双臂搂住了秦书田的颈脖,一口一口在他满脸块上亲着,吻着。
“哎呀,玉音,我的胡子太长了,没顾上刮。”
“你一个男人家,哪晓得一个女人的心!”
“你的心,我晓得。”
“我每天早晨扫街,都喊你的名字,都和你讲话,你晓得?”
“晓得。我每天早起去割湖草,去挑湖泥,总是在和你答话,我们有问有答。我晓得你在扫街,每早晨从哪块扫起,扫到哪里歇了歇。我听得见竹枝扫把刮得青石板沙沙沙……”
“你抱我呀!抱我呀,抱紧点!我冷。”
胡玉音依偎在秦书田怀里,生怕秦书田突然撒开了双手,会像影子一样突然消失似的。
“玉音,玉音……我的好玉音,苦命的女人……”
这时,秦书田倒哭起来了,双泪横流:
“你为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今生今世,我都还你不起,还你不起……多少年来,我只想着,盼着,能回到你身边,看上你一眼,我就心甘情愿……万万想不到,老天开了眼,我们还有做人的一天……”
胡玉音这时没有哭,一种母性的慈爱感情,在她身上油然而生。她抚着秦书田乱蓬蓬的头发,劝慰了起来:
“书田哥,我都不哭了,你还哭?‘郎心挂在妹心头’。记得我娘早就跟我讲过,一个被人爱着、想着的人,不管受好大的难,都会平平安安……这么多年,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着、爱着的,我们才平平安安相会了!我们快点起来吧。这个样子坐在供销社阶沿上,叫起早床的街坊们看见了,会当作笑话来讲!”
秦书田又哭了。他们双双站起来,像一对热恋着的年轻人,依偎着朝老胡记客栈走去。
“军军满八岁了,对吧?他肯不肯喊爸爸?”
“我早就都告诉他了。他天天都问爸爸几时回来,都等急了……话讲到头里,你若是见了崽娃就是命,把我晾到一边,我就不依……”
“傻子,你尽讲傻话,尽讲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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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一个时代的尾音
芙蓉镇今春逢圩,跟往时不大相同。往时逢圩,山里人像赶“黑市”,出卖个山珍野味,毛皮药材,都要脑后长双眼睛,留心风吹草动。粮食、茶油、花生、黄豆、棉花、苎麻、木材、生猪、牛羊等等,称为国家统购统销的“三类物资”,严禁上市。至于猪肉牛肉,则连社员们自己一年到头都难得沾几次荤腥,养的猪还在吃奶时就订了派购任务,除非瘟死,才会到圩场上去卖那种发红的“灾猪肉”。城镇人口每人每月半斤肉票,有时还要托人从后门才买到手。说来有趣,对于这种物资的匮乏、贫困,报纸、《参考消息》则来宣传现代医学道理:动物脂肪胆固醇含量高,容易造成动脉硬化、高血压、心脏病,如今一些以肉食为主的国家都主张饮食粗淡,多吃杂粮菜蔬,植物纤维对人体有利。红光满面不定哪天突然死去,黄皮寡瘦才活得时月长久,延年益寿……
时间真像在变魔术!“四人帮”倒台才短短两年多一点,山镇上的人们却是恍若隔世,进到了一个崭新的世代里了啊。如今芙蓉镇逢圩,一月三旬,每旬一六,那些穿戴得银饰闪闪、花花绿绿的瑶家阿妹、壮家大姐,那些衣着笔笔挺挺的汉家后生子,那些丰收之后面带笑容、腰里装着满鼓鼓钱荷包的当家嫂子、主事汉子们,或三五成群,或两人成对,或担着嫩葱水灵的时鲜白菜,或提着满筐满篮的青皮鸭蛋、麻壳鸡子,或推着辆鸡公车,车上载着社队企业活蹦乱跳的鱼鲜产品,或一阵风踩着辆单车,后座上搭一位嘻哈女客……人们从四乡的大路、小路上赶来,在芙蓉镇的新街、老街上占三尺地面,设摊摆担,云集贸易。那人流、人河,那嗡嗡的闹市声哟,响彻偌大一个山镇……圩场上最为惹人注目的,是新出现了米行、肉行。白米,红米,糙米,机米,筐筐担担,排成队,任人们挑选议价。新政策允许社员们在完成国家的征购派购任务后,到市场上出售富余的粮油农副产品。肉行更是蔚为壮观,木案板排成两长行,就像在开着社员家庭养猪的展销会、评比会,看谁案板上的膘厚油肥,皮薄肉嫩。“老表!这头猪总怕有三百上下吧?”“三、五百!再养下去不合算了。”“呵
呵,尽是肥冬瓜,精肉太少了,女人家嫌油腻……”“你同志真是人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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