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第5章


想做都督的儿子出去以后,教授一面抹脸一面说,“娘姨,我告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不许少爷上平台去看那些叫化子强盗,你不听我的话,我要开销你。”
“老爷,没有这件事。”
“怎么没有,他要做都督!不是看到那些东西,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有志气!”
“什么志气,做都督,做师长,都是些混蛋……”外面太太又忙喊着“娘姨娘姨,快拿少爷的小椅子来”,这娘姨便笑笑的跑到外边去了。
外面并没有落什么雪,很好的天气,挂在蓝底儿天上的日头,照到人背上古怪的温暖,主仆皆站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屋角上一群鸽子摆阵势飞。两人还在那里计算腊八豆的气候,计算腌肉用盐的分量。计算干菜落坛开坛的日子。全和老爷的事情无什么关系。一家人除了教授独当一面,其余的人是同心合意站在男主人相反一面的。这事教授似乎也很明白了,因为每到小孩同佣人挨骂时,太太总把两人叫开,省得把时间拖长,老爷生气。
到后教授便在房中看报,看到一些各处打败仗的新闻,仿佛有了报仇的机会,就拿了报走到外边大院子来。
“××死了一万人,张××师长也被活捉去了,这些无用处的东西!”“怎么啦?”因为娘姨听到那个师长的姓同自己儿子师长是一个字,关心到这件事了。“死一万人,省主席也被捉去吗?”
教授看到娘姨那种慌张惊愕样子,很觉有趣味,便把报上没有登载的消息,也用自己意见代为证实。就说所有掳去的人马,都要用机关枪打死,一个伙夫也不留下。他还想说这些人本来皆应当用火烧死……话未说及,忽然所到门外街头有许多人呐喊声音,且听到远远的敲钟声音,城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失火了,街上乱糟糟的有许多人奔跑,虽然是大白天,还不知仅仅是失火,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发生。这一家人不到一会儿就全都跑到屋后平台上去了。只见到一股青烟在城东角上扬起,且隐隐约约听到一种哮吼拉杂声音,似乎去这里并不很远。娘姨忙攀到栏干上去瞧望,问隔壁蹲在屋上瞧看的人,是什么地方走水,才知道离这里还有两三条街。二十分钟还走不到。
这时节,在祠堂里驻扎的军队,刚下操散队不久,忽然又临时集合,长官吹着哨子,喊叫赶快站队,不久就派出了一小队人到失火那边警戒去了。
教授一家人还是站在平台上望火,而看到许多闲人在下面大坪里奔窜,样子十分忙乱。又见到同街坊胆小人家,有人抬了锅罐放到坪中空处的事情。又看到人打着铜锣报告火的方向,且胡乱的嚷着另外一种话语,大约不外乎救火人每挑一担塘水所得报酬的数目那种事情。
教授游目四瞩看了一会儿,觉得众生芸芸,扰攘无已,很是无聊,便说,“汉生汉生,同姆妈进去,不要站在这里吹风。”自己说着已先走下楼去了,接着不久,这一家人就团团的围在一个方桌边吃早饭了。
吃过饭,娘姨把碗盏收拾到厨房去,听到后门外扰攘不止,见着两个兵士用门板抬了一个救火受伤的兵士过去,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又见着一个兵士扶了一个救火受伤的警察过去,跟着看的又是一大群人。这娘姨,也就着忙跟到后面走去,想看看前面那个究竟死了没有。随了街上闲人挤到祠堂前面时,受伤的人已抬进祠堂去了,所有闲人皆不许通过。
正在那儿担着心,忽然又看到一个兵士从祠堂里匆匆促促的奔跑出来,口中只说“找一只雄鸡”,“找一只雄鸡”,她在人丛中伸手一把就拉着了那个兵士,红着脸急促的说,“副爷,你跟我来,我有一只鸡,我有一只鸡……”她把留养在主人家里一只公鸡,交给了那个不相识的兵士后,又跟到兵士跑回来,站到祠堂外边,听候里面的消息。站了老半天,才回家去。
可是把饭吃完的教授,不到半点钟,就从从容容坐在大学校教员休息室火炉边大沙发上了。一室里五六个先生们,都用东城失火的事作为题材,谈到一切关于失火的故事。其中一个最善于逢迎凑趣的同事,谈到某时在某地方看到一个妇人从睡梦里被火惊起的情形,因慌乱了一点,如何忘记了自己是女人,他把这个莫须有的故事,用了许多很雅致的名词描画着。大家皆用着温和微笑的脸儿,细心领会到这故事的变化,末了多人皆仿佛若有所得,便互相交换烟卷,互相很矜持的笑着,表明这笑话虽有趣味,却并不能把大家的身分失去,不如另外一时另外一个人笑话来得更好,因为这个故事是这个无耻的人说出,他们是明白这个人的品性大有问题,不是个正派人,且不是正途出身。
失火的事谈过后,他们便开始谈这个冬天来各人自己家中的事情,从厨子谈起,一直谈下去,直到山上的大钟催促上堂时才停止。因为学校里有这种规矩,所以到第二天学校中,便知道×教授家中有个愚蠢娘姨,把自己积钱养大的一只雄鸡送人的故事了。
一九三一年四月廿七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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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楼居
。^生。网
天气热,整天一家人流汗。每日早上六点钟样子我就起来了。
起来了,望望前后房床上地下睡的人,象甘肃省的灾民一样,仿佛都瘦得怕人。因为天热,他们都是半夜才睡,所以这时睡得非常好。早凉,有风,望到空中嗡嗡作声飞过的大蝇,我茫然的站在再过半点钟便将为太阳所晒的洋台前,向着一到下午便炙热如烙铁的对面高墙,作一些莫名其妙的空想。
因为一家人都瘦弱有病,我想我近来大约也瘦到不成样子了。
弄堂下面扫地的老人还没有来,地上一些西瓜皮,有些截成半节,如帽子,极浪漫的在那画方格的地面上分布。
还有灯,是街灯,夜里白色,这时只一点黄,扫地人来这灯才会熄。
在我脸上,在我不袜的腿膝间,感到冷风清爽宜人,但从这些风上,从噪着早蝉声音的街树上都可以看出这日子到下半天以后,就如把人放在蒸笼中,仍然同昨天一样。
我怕想到日子这一类事。然而不单是日子,一切事总仍占据在我心上,每天醒来我总觉得心上忽然就加上了一些重量。我并没有睡够,起来了,也象非常疲倦,很想睡,可是总不能睡。
把关于日子这类事想了一下,就象那洋台边早风的享受也近于一种奢侈了,我这时就应当找笔,墨水瓶,稿纸本,预备齐全了,到风不会来的桌边去坐下,写。于是我做我分内事。
没有可写的我也写,凡是文章我全是这样写成的。
把笔捉到手上了,回头望望侧身睡到一小军用床上,用一条大洗澡毛巾作被,害暑病有过四天不曾吃饭的哥哥那样子,瘦瘦的脸颊满是野草一样的胡须,本来要写什么,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了。
这人这时正象睡得很好。然而那么瘦,那么憔悴,看了一会这人的睡的姿势,我忽然感到一种空虚,好象是眼前这人已经不会再活,我的生存是极可怕的孤单了。
我站起来了。
怎么样?把纸笔等等拿到后房去,离开这可怕的地方。
后房是我母亲睡的地方。虽然有帘,一到下午这房也就不能祝但早上还好。后房的窗可以望别人屋顶,红的瓦,鳞次的排列,常常在早晚冒烟的烟囱,近到也象可以用手抓。早上这房中也有好风,只要把房门打开,让风有出路,那风便从窗外来,从门外走去。
晾衣洋台太阳光还不来时,后房所见别人屋顶,已经晒满阳光了。
想到太阳,汗,麻雀不怕热,在瓦上打闹,我笔又捏到手中了。一颗钉子,一只在桌上爬走的蚂蚁,小玻璃杯,热水壶,凡是可以供我下笔联成一串的我全望了它们一会。又望到蚊烟香圆纸盒,使我记忆到晚上不能安睡的理由。夜里蚊子真多,我们一家是没有帐的。因为我没有得到好睡,想明白母亲夜来情形,就捏了笔,悄悄的不让合着眼的有肺病的母亲惊醒,走到她床边去,掀开痰盂盖一看。里面全是红色了。红的血,出我意料之外的多,心上抽了一口凉气。
我站立到床边,不敢动,病人却醒了。
象是醒了很久,不愿意同我说话怕妨碍我做事,所以才把眼合上假睡,听到我掀痰盂盖,且知道我为那血惊讶了,所以开了眼睛,望到我说,“不要紧,不要紧。人不吃亏,一吐就松快了。”
“怎么这样多?”
她仍然固持的说,“吐了人爽快得多。”
她谎就。这人就专在这些事上谎我。
她谎我不去,是我注意到那比哥哥还瘦小的脸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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