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第11章


出一口烟,便算是在鱼以外分了这种人心的事情了。
鱼上钩了,拨剌着,看的人拍着手,惊呼着,被钩着了嘴巴的鱼也象本来可以说话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不开口了,在一个老兵手上默默的挣扎一番,随后便被掷到篾篓里去,在篓中埋怨自己去了。
太阳又光明又暖和,他感到不安。
他看了一阵这些用命运为注,在小铁钩蚯蚓上同鱼赌博的人,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想走。
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从水记起水闸,他听到水车的声音,就沿溪去看成天转动的那水磨。
他往日就欢喜这地方。这里有树,有屋,上了年纪的古树同用石头堆起的老磨坊,身上爬满了秋老虎藤,夏天则很凉快,冬天又可以看流水结成的冰柱。如今是三月,山上各处开遍映山红花,磨坊边坎上一株桃,也很热闹的缀上淡红的花朵了。他走到磨坊里面去,预备看那水磨。这东西正转切着,象兵士下操做跑步走,只听到脚步声音。小小的房子各处飞着糠灰,各处摆有箩筐。他第一眼望到的还是那个顶相熟的似乎比这屋子还年老一点的女主人,这个人不拘在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糠灰,正如同在豆粉里打过滚的汤圆一样,她在追赶着转动的石碾,用大扫帚扑打碾上的米糠,也见到了他。
她并不歇气,只大声的说,“成副爷,要小鸡不要?我的鸡孵出了!”于是,她放下了扫帚,走出了磨坊,引他到后面坪里去看鸡窠。
他笑着,跟了这妇人走上坎去。
他见到小鸡了,由这妇人干瘪瘪的手从那一个煤油箱里抓出两只小鸡来,只是吱吱的叫,穿的是崭新淡黄色细茸茸的毛衣褂,淡白的嘴巴,淡白的脚,小眼睛光光的象水泡。这小东西就站在他手心里,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顽皮。
“带四只回去,过五天就行了,我为你预备得有小笼。”
“……”
“它能吃米头了,可以试。”
“……”
“要花的要白的?这里是一共二十六只,我答应送杨副爷四只,他问我要过。你的我选大的。”
他找不出话可说,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他在这里,什么都是他的,太阳,戏台,书记官,糖,狗肉,钓鱼,以至于鸡,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到明天后天,他要这些有什么用处?好的东西与好习惯他不能带走,他至多只能带走一些人的好情分,他将忍苦担心走七天八天的路,就是好情分带得太多,也将妨碍了他走路的气力。
他只能对这老妇人笑。
一种说不分明的慈爱,一种纯母性的无所求的关心,都使他说不出话。此后过三天五天,到知道了人已逃走,将感到如何寂寞,他是不敢替她设想的。他只静静的望这个妇人的白发同脸同身体。
可怜的人,她的心枯了,象一株空了心的老树,到了春天,还勉强要在枝上开一朵花,生一点叶。她是在爱这个年青人,象母亲祖母一般的愿意在少年人心中放上一点温柔,一点体恤,与一点……他望到这妇人就觉到无端忧愁。
他重复与老妇人回到磨坊。他问她可不可以让他折一枝桃花。
“欢喜折就折,过几天就要谢了。”
“今年这花开得特别好,见了也舍不得折了。”
“不折也要谢,这花树他们副爷是折了不少的,你看,那大一点的桠枝。我这老婆子还要什么花,要折就折,我尽他们欢喜!”
“那我来折一小枝。”
他就攀那树,花折得了,他拿在手,道了谢。
“你什么时候来拿鸡?”
“过一会吧。”
老妇人就屈指数,“今天初六,初七,初八……到十一来好了,慢了恐怕他们争到要,就拿完了。”
“你告给他们说我要了,就不会强取了。”
“好好,那样吧,明天你再来看它们吃米,它们认得出熟人,当真的!”
他走了,妇人还在絮絮的嘱咐,不知为什么缘故,他忽然飞跑着了,妇人就在后面大声说小心小心。
天夜了。
正如属于北方特有的严冬白雪的瑰丽,是南国乡镇季春的薄暮。
生养一切的日头落到山后去了。
太阳一没,天气就转凉了,各处是喇叭声音。站到小山上去看,就可见到从洞中,从人家烟囱里,从山隈野火堆旁,滋育了种子,仿佛淡牛奶一样的白色东西,流动着,溜泻着,浮在地面,包围了近山的村落,纠缠于林木间。这是雾。自由而顽皮的行止,超越了诗人想象以上的灵动与美丽。
与大地乳色烟霭相对比的,是天边银红浅蓝的颜色,缓缓的在变。有些地方变成深紫了,因此远处的山也在深紫中消失了。
喇叭的声音,似有多处,又似只有一处,扬扬的,忧郁的不绝的在继续。
他能想到的,是许多人在这时候已经在狗肉锅边围成一圈,很勇敢的下箸了。他想到许多相熟的面孔,为狗肉、烧酒以及大碗的白米饭所造成的几乎全无差异的面孔。他知道这时火夫已无打架的机会,正在锅边烧火了。他知道书记官这时必定正在为他那副兵说剑仙采花的故事。他知道钓鱼的老兵有些已在用小刀刮他所得大鱼的鳞甲了。他知道水碾子已停止唱歌,老妇人已淘米煮饭了。
他望镇上,镇上大街高墙上的鸱头与烟囱,各处随意的矗起,喇叭的声音就象从这些东西上面爬过,又象那声音的来源就出于这些口中。他又望远处,什么地方正在焚柴敬神,且隐隐听到锣鼓声音。
他有一种荒山的飞鸟与孤岛野兽的寂寞,心上发冷,然而并不想离开此地。
似乎不能自立,似乎不能用“志气”一类不可靠的东西把懦弱除去,似乎需要帮助或一种鼓励才能生活,他觉到了。
他用右手去摸坐着的那坚硬的岩石,石头发着微温,还含着日间的余热,他笑着,把左手,也放到那石上。
今天已经完了。
(小兵的故事之一)
。。
夫妇血
据说朋友××被拷打到不成样子,一讯问完毕是用几个人曳着回到监牢里去的。在另一方面虽然是这样狠毒,仍然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口供,仿佛到了使办案人无可奈何的时候。同时最高干部×××有与××缓和妥协的表示消息已经证实,所以我有一天被允许得到××一个医院去看他的机会了。
因为先前听人说到是怎样怎样的,凡是稍稍有了嫌疑的人皆如何的吃了亏,我没有到那医院以前,想到的朋友气色,是完全把另一时所看过的死囚作模拟标本的。心性为一种无裨实际的悲愤所支配,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到了那军医院门前,把副军长给我的那特别条子送给挂号处。那个中年汉子,正同里面一个肥书记说笑话,两人脸全绷得很圆。掉过头来望了我一会,仿佛不甚相信我有这权利,用他那种做官的神气把眼光从我身上又移到副军长的字条上去。
“同志,你是要看×××么?”他这样说了,然而完全不象是同我说话。
我不答,因为他无论如何总不能疑字条是假。
“可不可以写一个姓名在簿上?”话虽是这样说,口气却正象命令,“写一个名字上来。”
我仍然不作声,就拿起面前那枝笔来,如命照写。
我签了名,以为这应当把我引到我那朋友住处去了,谁知道这汉子这样细心,对我的签名还看了一会。他的脸上还是为原有的笑话而笑着,完全不在我的事情上,并且不久他又去应付另外一件事,因为又有人拿手条来找人了。
对于另一个同志,他仍然是要那人签名,虽然那特许条子已写得极其清楚。大约那另一同志也想到了这是手续,不能不照办了,就如我一样的把姓名写到我那一行后面,写完了就把笔一放。
到后我们同样的在等候,站在那柜台前面,这办事人他把脸转向里面去,听一个搁下了笔说着笑话的圆脸司书未说完的笑话去了。
我待要说话之前那同志可不能再忍耐了,他说,“同志,你怎么?”
这汉子,把我作了盾牌,回了头,说,“这同志还先来。”
“你干些什么事?”
“你说我干些什么事?你那军服到这个地方是不能吓人的。”
“同志,这话是什么话,你这样是在尽你的职务么?”
“……”这汉子,用眼睛估量了这戎装的年青人一下,恶意的笑着,作着“好脚色好脚色”那种讥诮神气的夸赞,却向我打招呼来了。
“同志,这是手续,你当明白。”
“明白,”我说。
他以为我是一个商人,或者是从商人团体出身的同志,太容易用官样文章对付了,故意作出服软却不服硬的神气,表示不理那后来的一位同志,愿意为我先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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