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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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也将说,“这事是很麻烦人的。”我想到这些时,我是不是要哭?我一定十分生气,我断定了的,因为我还是爱这个人,我的热情在心中十分纠纷,除了愤怒再无方法可以表示这个东西了。
我是不是在这些时节,应当估计一下跳一次车呢?我显然什么也完了,我显然不必再活了。我当然这时可以记起另外一些事情来,就是什么人在失恋时服了些安眠药片自杀的事,到后人既没有死去,而就此使女人软化了,嫁给他了。我觉得这事滑稽得好笑。因为这些事在熟人中也发生过。我怎么样呢?我是不是也得把自己扮一个喜剧角色,鼻上涂了水粉,尽别人去讨论?不。我还是死了好一点。我的一切品德,一切荣誉,一切地位,都不是我注意的东西。我如今在爱情上是赌输了的一个人,我不能得到我所要的,我就一切完事了。
但我不应当死的。我不能因这件事,增加别人的负担。她不适宜于在这事上负任何责任。我爱她,因这件事死去,也是不行的。她不爱我就应得更好好的活下去,使她并不因此事负疚。我还有应当活下去的理由,是等待她到将来,会不会对我好一点。人都得用“将来”安慰“现在”,鼓励“现在”,人人皆使用这一项权利,为什么我不能照这样子作去?
在另外一时,不会没有一个机会,使我听到她说,“××,我要你”吗?在另外一个地方,我不是还可以说,“××,现在重新来考虑一下我们的事情吧。以前你十八岁,我二十六岁,人都太年青了,对事情打算得有些胡涂也有之。现在你二十六岁,我三十多了,是不是可以重新把那个问题拈来谈谈?”
我想象会有那么一天。我还想象我们的结果,不会同这一次相同。人事都是这样子,会变的,有许多人事都是如此。
但是,为什么我不能在一些生活上,挽救我这目前的失败?为什么我不可以努力使我们的关系,由一种疏远情形转成比较不同比较自然的情形?我是不是还可以努力处置自己,不到那个悬崖边去?
我爱她,见了她时我们还是只能说一阵空话。她喜欢读书,我就同她谈书;她注意功课,我就来谈功课是我们作人生活上要紧的东西;她有姊妹,我就问她姊妹的近况;她欢喜什么我说什么,我却不说我只是欢喜她。这样一来,她一定还给我一个机会,许可我第二次再见她一次。我为什么不再见她一次?我坐了三十点钟的火车,为什么不想多见这个人一面?
那个黑黑的脸,那个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还有,那一双似乎比任何女人也还黑一点的手,不正是我倾心的东西吗?我们生命是那么短,我们的青春时节是那么容易失去,我能有多少机会看到一个人?我如今既然来了,她答应我一次,我为什么不打量三次?
一见她,我就说,“我是为了要看你三次,所以坐三十点钟火车,”也不什么可笑。我看看她对于她没有什么损失,并不增加她任何负担,也就十分明白的。我什么胡涂话也莫说,就只支持到,详详细细的望到她,望一点钟,我得到的,就已够偿我这一次精神物质两方面的损失而有余了。
“你就来吧,”好,为什么我不去?尽管人家象是十分勉强答应了这件事,很随便的答应,看来比什么人邀她打一次球还随便,倒是我那么一个人,坐了一天半的车子,只等候到这个命令!(他冷笑着,)是的,每天都会有人向她说:“××,天气很好,咱们课没有了,为什么不去打打球?”她自然,“好,我们去打球。”这句话同“你就来吧”完全一个调子。人家可以邀她打一点钟球,看她跑来跑去,为她献殷勤拾取远远的网球。人家还可以在这些方面显出他的一切好处,得到一切方便。到末了,人家还将说,“×,这里有帕子,你脸上的汗多咧。”我似乎就看到有那么一个人,把帕子递给过她。
她自然毫不拒绝这一件事。她还自然给一些机会,让人家向她使用不甚得体的恭维。自然的这些事都是确实而且每天会发生的。另外还有多少机会,给另一种人。她就只是那么待人诚实,毫不做作。她是那么无机心的对待人,我却在任何事上,任何印象上,带着疑问的口气,总告她,我是等待到她说嫁我一件事。我为什么总只能作这种蠢不可言的胡涂打算?
我为什么?这样看来我不是一个傻子吗?
我为什么不在这时就回去了呢?
忽然这问题在心上扩张了,占了绝大势力。他想到,趁这时走了,对一切都好一点。因此起来按了一下铃子。茶役来了,无从开门,尽在外面摇动门扭,他赶忙走去开了门。
“帮我结结账,今天夜里我要离开这里。”
“就要走吗?”
“怎么不走,谁能留我?”
“好,我去开账来。”
茶役一面觉得这古怪客人说话也十分古怪,但见事多,依然什么不说,把眉毛一扬就出去了。他一面等候到看账单,一面望到那摆在桌上新买来的一对小泥人,怎么望到似乎很象一个熟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那泥人的鼻子同耳朵,象××的鼻子同耳朵,就很猛鸷的把泥人拿在手上,看了一会,然后很沉重的放下,泥人的头就脱掉了。这时他似乎才记起这泥人的价值来,又忙把皮夹子里一张发票取出,看了一眼,就撕成碎纸,丢到地上。过一会茶役还不来,听到楼下大街上人力车胶皮轮子炸裂发出大声音,心想莫非是放枪声音?他想看看是谁开枪,就忙跑着到窗前去,开了那两扇窗门。
从窗前望到外边车马,他似乎很奇怪,为什么这里今天大街特别热闹人多,而且铺子里也象完全不同往日。他算算日子,又不是什么节日。他想到这时××地方也一定不同,北京也不同,汉口也不同,便在印象上重现许多地方的街道,记起许多铺子,许多警察,许多狗,许多屋子。那时一列电车正由南向北,从窗下过去。
……为什么上海那么多女人,为什么,这些女人,从谁手上得来的钱,穿得那么整齐,收拾得那么合式?奇怪得很。
……我来数她一下,四个,七个,十一十三个,这是什么意思?
一阵无聊侵袭到全身,他觉得还是这时就到××那里去,看了她再走好一点。既然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为什么又忽然而也不见,忙忙的赶回去?可是,这时节,她是不是在等候到?是不是高兴?是不是同谁在打球?
茶役来了,手上拿着那个账单儿,笑咪咪的走进来。懋力先生说,“我今天不走了,明天走。”把那个人即刻又赶出去了,自己就打量穿什么衣服合适一点。可是他一共就只有两件袍子,一件很新,一件又极旧。他想穿那件新的去,因为那衣服是很值钱同时也很合身的。把衣穿好,站到大柜边镜子前一照,看到镜中的自己,俨然同一个新郎一样,忽然又脱下了这衣服,换上另一件旧袍子了。
不一会,他就到了公共汽车站上了,望到街上许多人,望到街上许多车马,心上总有点不平,有点讨厌。一列电车从路心拖过去,发出极刺耳的声音,他忽然望到车上有个人,是一个熟人。他觉得手心全湿了。这就是××,毫无可疑的,从背影上他是认识她十分确实的。那时恰橇×把头侧过去,他望到她的脸。他就从马路沿追过去,想到前面停车处去叫她一声。那一列电车果然停到前面站上了,但他忽然又怕上去了。他想,我追上去干什么?我要她敷衍我一下,对我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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