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是那么婆婆妈妈的。他的举止动作好象老追不上他的感情,无论心中怎样着急,他的动作是慢的,慢得仿佛是拿生命当作玩艺儿似的逗弄着。
我说老四的计划是指着将来的事业而言,不是现在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他摇头。
就这么耽延着,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多月。
“你看,”我抓住了点理,“老四也不催我,显然他说的是长久之计,不是马上要干什么。”
他还是摇头。
时间越长,他的故事越多。有一个礼拜天的早晨,我看见他进了礼拜堂。也许是看朋友,我想。在外面等了他一会儿。他没出来。不便再等了,我一边走一边想:老李必是受了大的刺激——失恋,弟兄不和,或者还有别的。只就我知道的这两件事说,大概他已经支持不下去了。他的动作仿佛是拿生命当作小玩艺,那正是因他对任何小事都要慎重地考虑。茶碗上的花纹摆不齐都觉得不舒服。哪一件小事也得在他心中摆好,摆得使良心上舒服。上礼拜堂去祷告,为是坚定良心。良心是古圣先贤给他制备好了的,可是他又不愿将一切新事新精神一笔抹杀。结果,他“想”怎样,老不如“已是”怎样来得现成,他不知怎样才好。他大概是真爱她,可是为了弟弟,不能不放弃她,而且失恋是说不出口的。他常对我说,“咱们也坐一回飞机。”说完,他一笑,不是他笑呢,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笑呢。
过了晌午,我去找他。按说一见面就得谈老四,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都是这样。这次他变了花样,眼睛很亮,脸上有点极静适的笑意,好象是又买着一册善本的旧书。“看见你了,”我先发了言。
他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也很有意思!”
什么老事情被他头次遇上,他总是说这句。对他讲个闹鬼的笑话,也是“很有意思!”他不和人家辩论鬼的有无,他信那个故事,“说不定世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据他看,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因此,他接受的容易,可就没有什么精到的见解。他不是不想多明白些,但是每每在该用脑筋的时候,他用了感情。
“道理都是一样的,”他说,“总是劝人为别人牺牲。”
“你不是已经牺牲了个爱人?”我愿多说些事实。“那不算,那是消极的割舍,并非由自己身上拿出点什么来。这十来天,我已经读完‘四福音书’。我也想好了,我应当分担老四的事,不应当只是不准他离开我。你想想吧,设若真是专为分家产,为什么不来跟我明说?”
“他怕你不干,”我回答。
“不是!这几天我用心想过了,他必是真有个计划,而且是有危险性的。所以他要一刀两断,以免连累了我。你以为他年青,一冲子性?他正是利用这个骗咱们;他实在是体谅我,不肯使我受屈。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他好独作独当地去干。必定是这样!我不能撒手他,我得为他牺牲,母亲临去世的时候——”他没往下说,因为知道我已听熟了那一套。
我真没想到这一层。可是还不深信他的话;焉知他不是受了点宗教的刺激而要充分地发泄感情呢?
我决定去找白李,万一黑李猜得不错呢!是,我不深信他的话,可也不敢耍玄虚。
怎样找也找不到白李。学校、宿舍、图书馆、网球场、小饭铺,都看到了,没有他的影儿。和人们打听,都说好几天没见着他。这又是白李之所以为白李;黑李要是离家几天,连好朋友们他也要通知一声。白李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我急出一个主意来——上“她”那里打听打听。
她也认识我,因为我常和黑李在一块儿。她也好几天没见着白李。她似乎很不满意李家兄弟,特别是对黑李。我和她打听白李,她偏跟我谈论黑李。我看出来,她确是注意——假如不是爱——黑李。大概她是要圈住黑李,作个标本。有比他强的呢,就把他免了职;始终找不到比他高明的呢,最后也许就跟了他。这么一想,虽然只是一想,我就没乘这个机会给他和她再撮合一下;按理说应当这么办,可是我太爱老李,总觉得他值得娶个天上的仙女。
从她那里出来,我心中打开了鼓。白李上哪儿去了呢?不能告诉黑李!一叫他知道了,他能立刻登报找弟弟,而且要在半夜里起来占课测字。可是,不说吧,我心中又痒痒。干脆不找他去?也不行。
走到他的书房外边,听见他在里面哼唧呢。他非高兴的时候不哼唧着玩。可是他平日哼唧,不是诗便是那句代表一切歌曲的“深闺内,端的是玉无瑕”,这次的哼唧不是这些。我细听了听,他是练习圣诗呢。他没有音乐的耳朵,无论什么,到他耳中都是一个调儿。他唱出的时候,自然也还是一个调儿。无论怎样吧,反正我知道他现在是很高兴。为什么事高兴呢?
我进到屋中,他赶紧放下手中的圣诗集,非常的快活:“来得正好,正想找你去呢!老四刚走。跟我要了一千块钱去。没提分家的事,没提!”
显然他是没问过弟弟,那笔钱是干什么用的。要不然他不能这么痛快。他必是只求弟弟和他同居,不再管弟弟的行动;好象即使弟弟有带危险性的计划,只要不分家,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我看明白了这点。
“祷告确是有效,”他郑重地说。“这几天我天天祷告,果然老四就不提那回事了。即使他把钱都扔了,反正我还落下个弟弟!”
我提议喝我们照例的一壶莲花白。他笑着摇摇头:“你喝吧,我陪着吃菜,我戒了酒。”
我也就没喝,也没敢告诉他,我怎么各处去找老四。老四既然回来了,何必再说?可是我又提起“她”来。他连接碴儿也没接,只笑了笑。
对于老四和“她”,似乎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给我讲了些《圣经》上的故事。我一面听着,一面心中嘀咕——老李对弟弟与爱人所取的态度似乎有点不大对;可是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心中不十分安定,一直到回在家中还是这样。又过了四五天,这点事还在我心中悬着。有一天晚上,王五来了。他是在李家拉车,已经有四年了。
王五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三十多岁,头上有块疤——据说是小时候被驴给啃了一口。除了有时候爱喝口酒,他没有别的毛病。
他又喝多了点,头上的疤都有点发红。
“干吗来了,王五?”我和他的交情不错,每逢我由李家回来得晚些,他总张罗把我拉回来,我自然也老给他点“酒钱”。
“来看看你,”说着便坐下了。
我知道他是来告诉我点什么。“刚沏上的茶,来碗?”“那敢情好;我自己倒;还真有点渴。”
我给了他支烟卷,给他提了个头儿:“有什么事吧?”“哼,又喝了两壶,心里痒痒;本来是不应当说的事!”他用力吸了口烟。
“要是李家的事,你对我说了准保没错。”
“我也这么想,”他又停顿了会儿,可是被酒气催着,似乎不能不说:“我在李家四年零三十五天了!现在叫我很为难。二爷待我不错,四爷呢,简直是我的朋友。所以不好办。四爷的事,不准告诉二爷;二爷又是那么傻好的人。对二爷说吧,又对不起四爷——我的朋友。心里别提多么为难了!论理说呢,我应当向着四爷。二爷是个好人,不错;可究竟是个主人。多么好的主人也还是主人,不能肩膀齐为弟兄。他真待我不错,比如说吧,在这老热天,我拉二爷出去,他总设法在半道上耽搁会儿,什么买包洋火呀,什么看看书摊呀,为什么?为是叫我歇歇,喘喘气。要不,怎说他是好主人呢。他好,咱也得敬重他,这叫作以好换好。久在街上混,还能不懂这个?”
我又让了他碗茶,显出我不是不懂“外面”的人。他喝完,用烟卷指着胸口说:“这儿,咱这儿可是爱四爷。怎么呢?四爷年青,不拿我当个拉车的看。他们哥儿俩的劲儿——心里的劲儿——不一样。二爷吧,一看天气热就多叫我歇会儿,四爷就不管这一套,多么热的天也得拉着他飞跑。可是四爷和我聊起来的时候,他就说,凭什么人应当拉着人呢?他是为我们拉车的——天下的拉车的都算在一块儿——抱不平。二爷对‘我’不错,可想不到大家伙儿。所以你看,二爷来的小,四爷来的大。四爷不管我的腿,可是管我的心;二爷是家长里短,可怜我的腿,可不管这儿。”他又指了指心口。
我晓得他还有话呢,直怕他的酒气教酽茶给解去,所以又紧了他一板:“往下说呀,王五!都说了吧,反正我还能拉老婆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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