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第27章


自从二位财主一搬进庙来,李永和把他们看透了。他的眼看人看房看地看货全没多少分别,不管人的鼻子有无,他看你值多少钱,然后算计好“佣钱”的比例数。他与人们的交情止于佣钱到手那一天——他准知道人们不再用他。他不大答理庙里的住户们,因为他们差不多都曾用过他,而不敢再领教。就是张知事照顾他的次数多些,抽烟的人是楞吃亏也不愿起来的。可是近来连张知事都不大招呼他了,因为他太不客气。有一次他把张知事的紫羔皮袍拿出去,而只带回几粒戒烟丸来。“顶好是把烟断了,”他教训张知事,“省得叫我拿羊皮皮袄满街去丢人;现在没人穿羊皮,连狐腿都没人屑于穿!”张知事自然不会一赌气子上街去看看,于是躺在床上差点没瘾死过去。
李永和已经吃过二位弟兄好几顿饭。第一顿吃完,他已把二位的脉都诊过了。假装给他们设计想个生意,二位的钱数已在他的心中登记备了案。他继续着白吃他们,几盅酒的工夫把二位的心事全看得和写出来那么清楚。他知道他们是萤火虫的屁股,亮儿不大,再说当兵不比张知事,他们急了会开打。所以他并不勒紧了他们,好在先白吃几顿也不坏。等到他们找上门来的时候,再勒他们一下,虽然是一对萤火虫,到底亮儿是个亮儿;多吧少吧,哪怕只闹新缎子鞋穿呢,也不能得罪财神爷——他每到新年必上财神庙去借个头号的纸元宝。
二位弟兄不好意思彼此商议那件事,所以都偷偷的向李先生谈论过。李先生一张嘴就使他们觉到天下的事还有许多他们不晓得的呢。
“上阵打仗,立正预备放的事儿,你们弟兄是内行;行伍出身,那不是瞎说的!”李先生说,然后把声音放低了些:“至于娶妻成家的事儿,我姓李的说句大话,这里边的深沉你们大概还差点经验。”
这一来,马孙二位更觉非经验一下不可了。这必是件极有味道,极重要,极其“妈的”的事。必定和立正开步走完全不同。一个人要没尝这个味儿,就是打过一百回胜仗也是瞎掰!
得多少钱呢,那么?
谈到了这个,李先生自自然然的成了圣人。一句话就把他们问住了:“要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无言答对,李先生才正好拿出心里那部“三国志”。原来女人也有三六九等,价钱自然不都一样。比如李先生给陈团长说的那位,专说放定时候用的喜果就是一千二百包,每包三毛五分大洋。三毛五;十包三块五;一百包三十五;一千包三百五;一共四百二十块大洋,专说喜果!此外,还有“小香水”、“金刚钻”的金刚钻戒指,四个!此外……二位兄弟心中几乎完全凉了。幸而李先生转了个大弯:咱们弟兄自然是图个会洗衣裳作饭的,不挑吃不挑喝的,不拉舌头扯簸箕的,不偷不摸的,不叫咱们戴绿帽子的,家贫志气高的大姑娘。
这样大姑娘得多少钱一个呢?
也得三四百,岳父还得是拉洋车的。
老丈人拉洋车或是赶驴倒没大要紧;“三四百”有点噎得慌。二弟兄全觉得噎得慌,也都勾起那个“合伙娶”。
李先生——穿着长袍缎子鞋——要是不笑话这个办法,也许这个办法根本就不错。李先生不但没摇头,而且拿出几个证据,这并不是他们的新发明。就是阔人们也有这么办的,不过手续上略有不同而已。比如丁督办的太太常上方将军家里去住着,虽然方将军府并不是她的娘家。
况且李先生还有更动人的道理:咱们弟兄不能不往远处想,可也不能太往远处想。该办的也就得办,谁知道今儿个脱了鞋,明天还穿不穿!生儿养女,谁不想生儿养女?可是那是后话,目下先乐下子是真的。
二位全想起枪弹满天飞的光景。先前没死,活该;以后谁敢保不死?死了不也是活该?合伙娶不也是活该?难处自然不少,比如生了儿子算谁的?可是也不能“太往远处想”,李先生是圣人,配作个师部的参谋长!
有肯这么干的姑娘没有呢?
这比当窑姐强不强?李先生又问住了他们。就手儿二位不约而同的——他俩这种讨教本是单独的举动——把全权交给李先生。管他舅子的,先这么干了再说吧。他们无须当面商量,自有李先生给从中斡旋与传达意见。
事实越来越象真的了,二位弟兄没法再彼此用眼神交换意见;娶妻,即使是用有限公司的办法,多少得预备一下。二位费了不少的汗才打破这个羞脸,可是既经打破,原来并不过火的难堪,反倒觉得弟兄的交情更厚了——没想到的事!二位决定只花一百二十块的彩礼,多一个也不行。其次,庙里的房别辞退,再在外边租一间,以便轮流入洞房的时候,好让换下班来的有地方驻扎。至于谁先上前线,孙老弟无条件的让给马大哥。马大哥极力主张抓阄决定,孙老弟无论如何也不服从命令。
吉期是十月初二。弟兄们全作了件天蓝大棉袍,和青缎子马褂。
李先生除接了十元的酬金之外,从一百二十元的彩礼内又留下七十。
老林四不是卖女儿的人。可是两个儿子都不孝顺,一个住小店,一个不知下落,老头子还说得上来不自己去拉车?女儿也已经二十了。老林四并不是不想给她提人家,可是看要把女儿再撒了手,自己还混个什么劲?这不纯是自私,因为一个车夫的女儿还能嫁个阔人?跟着自己呢,好吧歹吧,究竟是跟着父亲;嫁个拉车的小伙子,还未必赶上在家里好呢。自然这个想法究竟不算顶高明,可是事儿不办,光阴便会走得很快,一晃儿姑娘已经二十了。
他最恨李先生,每逢他有点病不能去拉车,李先生必定来递嘻和①。他知道李先生的眼睛是看着姑娘。老林四的价值,在李先生眼中:就在乎他有个女儿。老林四有一回把李先生一个嘴巴打出门外。李先生也没着急,也没生气,反倒更和气了,而且似乎下了决心,林姑娘的婚事必须由他给办。
林老头子病了。李先生来看他好几趟。李先生自动的借给
老林四钱,叫老林四给扔在当地。
病到七天头上,林姑娘已经两天没有吃什么。当没的当,卖没的卖,借没地方去借。老林四只求一死,可是知道即使死了也不会安心——扔下个已经两天没吃饭的女儿。不死,病好了也不能马上就拉车去,吃什么呢?
李先生又来了,五十块现洋放在老林四的头前:“你有了棺材本,姑娘有了吃饭的地方——明媒正娶。要你一句干脆话。行,钱是你的。”他把洋钱往前推一推。“不行,吹!”
老林四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女儿,嘴动了动——你为什么生在我家里呢?他似乎是说。
“死,爸爸,咱们死在一块儿!”她看着那些洋钱说,恨不能把那些银块子都看碎了,看到底谁——人还是钱——更有力量。
老林四闭上了眼。
李先生微笑着,一块一块的慢慢往起拿那些洋钱,微微的有点铮铮的响声。
他拿到十块钱上,老林四忽然睁开眼了,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力量,“拿来!”他的两只手按在钱上。“拿来!”他要李先生手中的那十块。
老林四就那么趴着,好象死了过去。待了好久,他抬起点头来:“姑娘,你找活路吧,只当你没有过这个爸爸。”“你卖了女儿?”她问。连半个眼泪也没有。
老林四没作声。
“好吧,我都听爸爸的。”
“我不是你爸爸。”老林四还按着那些钱。
李先生非常的痛快,颇想夸奖他们父女一顿,可是只说了一句:“十月初二娶。”
林姑娘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羞的,早晚也得这个样,不要卖给人贩子就是好事。她看不出面前有什么光明,只觉得性命象更钉死了些;好歹,命是钉在了个不可知的地方。那里必是黑洞洞的,和家里一样,可是已经被那五十块白花花的洋钱给钉在那里,也就无法。那些洋钱是父亲的棺材与自己将来的黑洞。
马大哥在关帝庙附近的大杂院里租定了一间小北屋,门上贴了喜字。打发了一顶红轿把林姑娘运了来。林姑娘没有可落泪的,也没有可兴奋的。她坐在炕上,看见个木瓜脑袋的人。她知道她变成木瓜太太,她的命钉在了木瓜上。她不喜欢这个木瓜,也说不上讨厌他来,她的命本来不是她自己的,她与父亲的棺材一共才值五十块钱。
木瓜的口里有很大的酒味。她忍受着;男人都喝酒,她知道。她记得父亲喝醉了曾打过妈妈。木瓜的眉毛立着,她不怕;木瓜并不十分厉害,她也不喜欢。她只知道这个天上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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