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虎笑起来并不好看,至少我起初毋宁觉得怪可怕的):“啊,来得好,请坐。”
托喀喜欢谈论水虎的生活和艺术。照他看来,再也没有比水虎的正常生活更荒唐的了。父母儿女、夫妇、兄弟姐妹在一道过,全都是以互相折磨为唯一的乐趣。尤其是家族制度,简直是荒唐到了极点。有一次,托喀指着窗外,啐道:“你看这有多么愚蠢!”窗外的马路上,一只年轻的水虎把七八只雌的和雄的水虎——其中两个像是他的父母——统统挂在他脖子的前前后后,累得他奄奄一息地走着。我对这个年轻水虎的自我牺牲精神感到钦佩,就反而大为赞扬。
“嗬,你就是当这个国家的公民也够格了……说起来,你是社会主义者吗?”
我当然回答说:“qua。”(在水虎的语言里,这表示:“是的。”)
“那么你不惜为一百个庸碌之辈而牺牲一个天才喽。”
“你又提倡什么主义呢?有人说,托喀先生信奉的是无政府主义……”
“我吗?我是超人(直译出来就是超水虎)。”托喀趾高气扬地断然说。
这位托喀在艺术上也有独特的见解。照他的说法,艺术是不受任何支配的,是为艺术而艺术。因而艺术家首先必须是凌驾于善恶的超人。这当然不一定仅仅是托喀的意见,跟托喀一伙的诗人们好像差不多都抱有同样的看法。我就常常跟托喀一道去超人俱乐部玩。聚集在那里的有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画家。音乐家、雕刻家以及其他艺术的业余爱好者,都是超人。他们总是在灯光明亮的客厅里快活地交谈着。有时还得意洋洋地彼此显示超人的本领。例如某个雌性小说家就站在桌子上喝了六十瓶艾酒给大家看。然而喝到第六十瓶的时候,她就滚到桌子底下,当即呜呼哀哉了。
在一个月明之夜,我和诗人托喀挽着臂,从超人俱乐部走了回来。托喀郁闷得一反常态,一言不发。过一会儿,我们路过一个有灯光的小窗口,屋内有夫妇般的雌雄两只水虎,和三只小水虎一起围桌而坐,在吃晚饭呢。
托喀叹了口气,突然对我说:“我以超人的恋爱家自居,可是看到那种家庭的情景,还是不禁感到羡慕呢。”
“然而,你不觉得无论如何这也是矛盾的吗?”
托喀却在月光下交抱着胳膊,隔着小窗定睛看着那五只水虎安详地共进晚餐的桌子。过了片刻,他回答道:“不管怎么说,那里的炒鸡蛋总比恋爱要对身体有益啊。”
六
说实在的,水虎的恋爱跟我们人类的恋爱大相径庭。雌水虎一旦看中了某只雄水虎,就不择手段地来提他。最老实的雌水虎也不顾一切地追求雄水虎。我就看到过一只雌水虎疯狂地追雄水虎。不仅如此,小雌水虎自不用说,就连她的父母兄弟都一道来追。雄水虎才叫可怜呢,它拼死拼活地逃,就算幸而没有捉到,也得病倒两三个月。有一回我在家里读托喀的诗集。这时候那个叫作拉卟的学生跑进来了。拉卟翻个跟头进来,就倒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糟啦!我终于给抱住啦!”
我马上丢开诗集,倒锁上了门。从锁匙孔里偷偷地往外一看,脸上涂着硫磺粉的小个子雌水虎还在门口徘徊着呢。从那一天起,拉卟在我床上睡了几个星期,而且他的嘴已经完全烂掉了。
有时候雄水虎也拼命追逐雌水虎。其实是雌水虎勾引雄的来追她。我就看到过雄水虎像疯子似的追雌水虎。雌水虎故意忽儿逃,忽儿停下来,或是趴在地下。而且到了情绪最高的时候,雌水虎就装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轻而易举地让对方抓住她。我看到的雄水虎抱住雌的,就地打一会儿滚。当他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后悔的神情,总之是一副可怜得难以形容的样子。这还算好的呢。我还看到过一只小小的雄水虎在追逐雌水虎。雌水虎照例是富于诱惑性地逃着。这当儿,一只大个子雄水虎打着响鼻从对面的街上走来了。雌水虎偶然瞥见了这只雄水虎,就尖声叫道:“不得了!救命啊!那只小水虎要杀我哩!”当然,大水虎马上捉住小水虎,把他在马路当中按倒。小水虎那带着蹼的手在空中抓挠了两三下,终于咽了气。这时候,雌水虎已经笑眯眯地紧紧抱住了大水虎的脖子。
我认识的雄水虎毫无例外地都被雌水虎追逐过。连有妻室的巴咯也被追逐过,而且还给捉住了两三回。叫作马咯的哲学家(他是诗人托喀的邻居)却一次也没给捉到过。原因之一是马咯长得其丑无比。还有一个原因是马咯不大上街,总呆在家里。我也时常到马咯家去聊天。马咯老是在幽暗的房间里点上七彩玻璃灯,伏在高脚桌子上死命读着一本厚厚的书。我跟马咯谈论过一回水虎的恋爱。
“为什么政府对雌水虎追逐雄水虎这事不严加取缔呢?”
“一个原因是在官吏当中雌水虎少。雌水虎比雄水虎的嫉妒心强。只要雌水虎的官吏增加了,雄水虎被追逐的情况一定会减少。但是效果也是有限的。因为在官吏里面,也是雌水虎追逐雄水虎。”
“这么说来,最幸福的莫过于像你这样过日子喽。”
马咯离开椅子,握住我的双手,叹着气说:“你不是我们水虎,自然不明白。可有时候我也希望让那可怕的雌水虎来追逐我一下呢。”
七
我还经常和诗人托喀一道去参加音乐会。至今不能忘怀的是第三次音乐会的情景。会场跟日本没有什么区别,座位也是一排排地高上去,三四百只水虎都手拿节目单,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第三次赴音乐会的时候,同我坐在一起的,除了托喀和他的雌水虎而外,还有哲学家马咯。我们坐在第一排。大提琴独奏结束后,一只有着一对眯缝眼儿的水虎潇潇洒洒地抱着琴谱走上了舞台。正如节目单所介绍的,这是名作曲家库拉巴喀。节目单上印着(其实用不着看节目单:库拉巴喀是托喀所属的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认得他):“lied…craback”①(这个国度的节目单几乎都是用德文写的)。
① 德文:“歌曲——库拉巴喀”。
在热烈的掌声中,库拉巴喀向我们略施一礼,安详地走向钢琴,然后就漫不经心地弹起他自己作词并谱曲的抒情诗来了。照托喀说来,库拉巴喀是这个国度所产生的空前绝后的天才音乐家。我不但对库拉巴喀的音乐,而且对他的余技——抒情诗也感兴趣,因此就洗耳恭听钢琴那宛转悦耳的旋律。托喀和马咯恐怕比我还要陶醉。只有托喀的那只美丽的(至少水虎们是这样认为)雌水虎却紧紧攥着节目单,常常焦躁地吐出长舌头。照马咯说来,十来年前她曾想捉库拉巴喀而没有捉住,所以至今还把这位音乐家看作眼中钉呢。
库拉巴喀全神贯注、铿然有力地弹着钢琴。突然一声“禁止演奏”像雷鸣般地响彻会场。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回过头去。毫无疑问,是坐在最后一排、比其他水虎高出一头的警察喊的。我掉过头的时候,警察依然稳坐着,比刚才还大声地喊道:“禁止演奏!”然后……
然后就是一场大混战。“警察不讲理!”“库拉巴喀,弹下去!弹下去!”“混蛋!”“畜生!”“滚出去!”“决不让步!”——群声鼎沸,椅子倒了,节目单满天飞;不知是谁,连空汽水瓶、石头块儿和啃了一半的黄瓜也都扔了过来。我怔住了,想问问托喀究竟是怎么回事。托喀似乎也激动了,他站在椅子上,不断地叫嚷:“库拉巴喀,弹下去!弹下去!”托喀的那只雌水虎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忘记了对音乐家的宿怨,也喊起:“警察不讲理!”激动得简直跟托喀不相上下。我只好问马咯:“怎么啦?”
“呃?在我们这个国家,这是常事。本来绘画啦,文艺什么的……”每逢飞过什么东西来的时候,马咯就把脖子一缩,然后依然镇静地说下去,“绘画啦,文艺什么的,究竟要表达什么,谁都一目了然。所以这个国家虽然对书籍发行或者绘画展览从来不禁止,可是对音乐却要禁演。因为唯独音乐这玩意儿,不管是多么伤风败俗的曲子,没有耳朵的水虎是不懂得的。”
“可是警察有耳朵吗?”
“唉,这就难说啦。多半是听着刚才那个曲调的时候,使他联想起跟老婆一道睡觉时心脏的跳动吧。”
就在这当儿,乱子越闹越大了。库拉巴喀依然面对钢琴坐在那里,气派十足地掉过头来看着我们。不管他的气派多么足,也不得不躲闪那些飞过来的东西。也就是说,每隔两三秒钟他就得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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