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第26章


“噢,可不能这么说,”沙多说。接着,他指着普宁刚从脖子上摘下来的那条挂在一根树枝上的缀着东正教十字架的金链,说道,“你早晚有一天会把他弄丢的。”十字架闪闪发光,使一只飞翔的蜻蜓茫然不知所措。
“丢掉它,我也许并不在乎,”普宁说。“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戴它纯粹出于感情,而这种感情正成为一种负担。企图把童年的一个小物件一直紧贴在自己的胸骨上,这种做法对身体也毕竟够戗啊。”
“你也是一位把信仰降低为一种触觉的人啊,”沙多说,他仍然是个希腊东正教徒,为他这位朋友所抱的不可知论的态度表示惋惜。
一只马蝇,晕了头的傻瓜,落在普宁的秃脑瓢上,被他的胖手一巴掌打晕了过去。
普宁从一块比沙多坐着的那块圆石头要小一点的石头上,小心翼翼地出溜到蓝里透黄的水里去。他发现手表还戴在手腕子上呐,便摘下来放进一只套鞋里。普宁慢慢晃 
动着黧黑的肩膀,蹚水向前走去,一圈一圈的树叶影子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抖动,然后滑落。他停下来,用手拍碎身子周围的闪光和黑影,润湿向前探的脑袋,两只湿手揉揉后脖子,依次泡泡两边的胳肢窝,接着就两手合拢,游进水中,他那派头十足的俯泳使身子两边掀起层层细浪。普宁在这个天然池塘里堂而皇之地游来游去。他一边游,一边发出有节奏的唾沫星子的飞溅声——一半是喉咙里的咯咯声,一半是喘气的噗噗声。他有板有眼地伸开两腿,膝部弯下,然后两腿劈开,同时两臂一屈一伸,活象一只硕大无朋的青蛙。这样游了两分钟,他就蹚出水面,坐在石头上晒干身体。
随后,他又戴上十字架金链和手表,穿上套鞋和浴衣。
晚饭是开在那有帘子的廊子上的。普宁坐在布罗托夫旁边,开始搅动botvinia①(冰镇红菜汤)里的酸奶油,粉红色冰块在汤盆儿里叮当作响,他又自动拾起早上没说完的话题。
“你一定会注意到,”他说,“列文精神上的时间和渥伦斯奇物质上的时间有个明显的差距。在小说半当腰,列文和吉提比渥伦斯奇和安娜在时间上整整落后一年。一八七六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天傍晚,安娜投身到火车轮下时,她已① 系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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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经自小说开始生活四年多了,而在列文那方面,从一八七二年到一八七六年那同一时期,几乎刚过了三年日子而已。这是我所知道的文学里的相对论最好的一个例子。”
饭后,有人建议玩一玩槌球游戏。至于怎样安放弓形小铁门,大家赞成那种由来已久而技术上不合规格的办法,那就是把十个当中的两个交叉放在场地中央,以形成所谓的囚笼或捕鼠夹子。普宁和布罗托夫夫人搭伴,很快就显出在球术上比对手施波里昂斯基和波罗辛伯爵夫人高明得多。木桩一钉好便开始玩起来,这个男人就变样了。他本来是个动作慢吞吞、笨手笨脚、很有点僵硬的人,一下子变成一个活蹦乱跳、默不出声、面带狡猾神情的驼子。好象总轮到他打球似的。普宁低低握着木槌,让它在自己劈开的两条细长的腿之间优雅地晃悠(他为了打这场球还特地换上百慕大运动短裤①,由此而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每击一下之前都先瞄瞄准,灵巧地晃动两下木槌,然后朝球儿准确地一击,球朝前轱辘,他也一直猫着腰快步跟上,到达预计球停下来的地方。他怀着那种研究几何学的劲头,把球击过每个弓形小铁门,激起旁观者一片羡慕的欢呼声。连小伙子伊戈尔?波罗辛,揣着两罐啤酒赶赴秘密的酒会,鬼鬼祟祟打这里经过,也停下来一秒钟,赞赏地晃晃脑袋,然后才溜进树丛。普宁满不在乎地碰撞了,或者毋宁说火箭式地轰击了对方一个球,抱怨和抗议之声就同叫好声混杂① 是一种散步时穿的齐膝的短裤。
在一起了。他让自己的球紧挨着对方的球,用他那小得出奇的脚使劲踩在自己的球上,然后猛捶一下,而把另一个球震出去老远。大家请苏珊评评理儿,她说这种打法完全犯规,可是施波里昂斯基夫人则说这完全许可,还说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的英国保姆管这种打法叫作“打个香港”。
普宁的球撞击了终点的标柱,球赛也就结束了;瓦尔瓦拉陪着苏珊去准备午茶,普宁便悄悄地在松树下一条长凳上坐下来休息会儿。他蓦地觉得又犯了他成年后犯过多次的那种极不舒服、叫人害怕的心脏不适的毛病。这既不是心痛也不是心悸,而倒好象是叫人肃然地感到沉入和融进自己的周围环境——落日啦、红树干啦、黄沙啦、静静的空气啦。这当儿,罗莎?施波里昂斯基发现普宁独自坐在那里,就趁机走到他身边(“sidite,sidite!”
①甭站起来),紧挨着他在长凳上坐下来。
“一九一六年,也许一九一七年,”她说,“您没准儿从您的一些要好的朋友嘴里听见过我作姑娘时的名字——吉乐——吧。”
“没有,我想不起来了,”普宁说。
“反正这也没多大关系。过去咱俩好象没见过面。可您跟我的表兄妹格里夏和米拉?别劳什金挺熟。他们常提到您。格里夏现在住在瑞典,我想——您一定听说过他那可怜的妹妹悲惨的遭遇吧……”
① 系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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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是的,我听说了,”普宁说。
“她的丈夫,”施波里昂斯基夫人说,“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人。萨缪尔?勒夫维奇和我同他和他的第一位夫人钢琴家斯威特拉娜?契尔托克都很要好。纳粹把他和米拉分别监禁在两处,他和我的哥哥米夏后来死在同一个集中营里了。您不认识米夏吧,对吗?他有一个时期也爱过米拉。”
“tshay gotoff①(茶准备好了),”苏珊站在廊子上用她那可笑而起作用的俄语腔调喊道。“铁莫菲,罗莎什卡②!
tshay!”
普宁让施波里昂斯基夫人先行一步,自己这就跟上来;等她走后,他继续坐在薄暮树荫下,两手紧握那个还在手中的木槌。
两盏煤油灯恬适地照亮了这座乡村别墅的廊子。铁莫菲的父亲,眼科专家巴维尔?安东诺维奇?普宁大夫,和米拉的父亲,小儿科专家亚科夫?哥里高里耶维奇?别劳什金大夫,正在阳台一个角落里下棋,舍不得离开棋盘,别劳什金夫人只好让女仆把茶点送过去,放在他们下棋那张桌子旁边的一个日本小茶几上,他们那盛茶的、带银托盘的玻璃杯啦,奶油点心啦,黑面包啦,花园草莓(zemlyanika③)
和另外培植的一个品种klubnika④(“麝香草莓”或叫绿草① 系俄语。
② 罗莎的爱称。
③④ 均系俄语。
莓)啦,金黄的果酱啦,还有什锦饼干啦,薄脆饼啦,椒盐卷饼啦,烤面包片啦;而在这边,除了没把两位专心下棋的大夫请过来之外,全家其他成员和客人都围坐在廊子另一端的大桌子前,有的轮廓挺清楚,有的在闪闪亮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别劳什金大夫瞎摸了一块椒盐卷饼,普宁大夫聚精会神地移动一个车。别劳什金大夫一边嚼,一边盯视着棋盘他这半边的横方格空位;普宁大夫心不在焉地把一块烤面包片浸进自己那个茶杯里去了。
那年夏天,别劳什金家在波罗的海避暑胜地租的那所别墅,靠近 n 将军的遗孀租给普宁家的一所农舍式的小别墅,这座小别墅位于她那一大片尽是沼泽、崎岖不平、黑树林围住的荒凉庄园的边缘。铁莫菲?普宁还是当年那个笨手笨脑、腼腆而固执的十八岁青年,在黑暗中等待米拉,尽管现实生活已经把电灯泡放进煤气灯里,把人们象洗牌那样重新洗了一个过,使他们都成了上了年纪的流亡者,那亮着灯光的廊子已经被牢牢地、毫无希望地永远隔开,我们可怜的普宁却带着一种鲜明的幻觉,觉得米拉正偷偷从那里溜到花园里来,穿过高高的烟草花朝他走来,她那身白上衣和暗白色的花儿混杂在一块儿。这种感觉不知怎地同他胸中蔓延开来的心情恰相一致。他轻轻把木槌放在一边,为了驱散这种苦闷,就穿过那片宁静的松树林,朝房子对面走去。从一辆停在花园工具房附近的汽车上传来收音机播放的阵阵扎扎实实的音乐声,估计车里至少有两位象他一样来访的客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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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爵士乐,爵士乐,他们老得听他们的爵士乐,这些年轻人哟!”普宁嘟囔道,又转向那条通往树林和小河的小径。他回想起他和米拉青年时代追随时尚的爱好,业余演出啦、吉卜赛民谣啦、她的摄影迷啦。她拍的那些艺术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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