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第70章


,看护她,也要爱这个孩子。”他一个人在房门外笑,又在房门外哭。
“嫂嫂!”过了好一会儿,忽然一个恐怖的叫声从房里飞奔出来,像一块巨石落到他的头上。
“她的手冷了!”这又是淑华的带哭的声音。
“少奶奶!”张嫂也开始叫了。
“嫂嫂!”和“少奶奶!”的声音又响成一片。在房里叫唤的只有两个人,因为除了接生婆以外就只有这两个人。竟然是如此凄凉!
觉新知道大祸临头了。他不敢多想。他又把拳头拚命地在门上擂,擂得门发出更大的响声。但是这也没有用。没有人理他。他嘶声叫着:“珏,”又叫:“放我进来!”然而两扇油漆脱落的木板门冷酷地遮住了房里的一切。它们拦住他,一点也不肯退让。它们甚至不让他救她,或者跟她见最后的一面。希望完全破灭了。
房里的女人开始哭起来。然而他还在门外叫:“珏,我在喊你,你听得见吗?……”这不仅是哀号与狂叫,这还是生命的呼声,他把他的全量的爱都贯注在这里面,要把她从到另一世界的途中唤回来。他不仅是在挽救别人的生命,他还是在挽救他自己的生命。他明白,没有了她,他的生存是怎么一回事情。
但是死来了。
里面有人走近门前,他以为张嫂来开门了。谁知却是接生婆抱着新生的婴儿在门缝里传出话来:“恭喜大少爷,是一位公子。”她说完就转身走开了。觉新还听到她一面拍着婴儿,一面自言自语:“可惜生下来就没有娘了。”
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他没有一点做父亲时的喜悦。这个孩子似乎并不是他的爱儿,却是他的仇人,夺去了他的妻子的生命的仇人。
愤怒和悲哀混合在一起,紧紧地抓住了他。他更厉害地捶着门。然而两扇小门如今好像有了千斤的重量。
他本来下了决心要不顾一切地跑到里面去,跪倒在妻的床前,向她忏悔他这几年来的错误,哀求她的最后的宽恕,可是已经迟了。两扇木板门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如今居然变成了专制的君主,它们拦住了最后的爱,不许他进去跟他所爱的人诀别,甚至不许他到她面前痛哭一场。
他突然明白了,这两扇小门并没有力量,真正夺去了他的妻子的还是另一种东西,是整个制度,整个礼教,整个迷信。这一切全压在他的肩上,把他压了这许多年,给他夺去了青春,夺去了幸福,夺去了前途,夺去了他所最爱的两个女人。他现在开始觉得这个担子太重了。他想把它摔掉。他在挣扎。然而同时他又明白他是不能够抵抗这一切的,他是一个无力的、懦弱的人。他绝望了。他突然跪倒在门前。他伤心地哭着。这个时候他不是在哭她,他是在哭自己。房里的哭声和他的哭声互相应和。但这是多么不同的两种声音!
两乘轿子在院子的门前停下来。进来的是他的继母周氏和一个女客。袁成气咻咻地跟在后面。
周氏一进门就听见哭声,她的脸色马上变了,惊惶地对那个女客说:“完了!”她们连忙走进中间的屋子去。
“明轩,你在做什么?”周氏看见觉新跪在那里便吃惊地叫起来。
觉新回过头一看,马上站起来,摊开两只手抽泣地对周氏说:“妈,珏,珏。”这时他才看见了那个女客,便用惭愧的悲痛的声音招呼她,给她行了礼,于是大声哭起来。从房里送出来一阵婴儿的啼声。
女客不说话,她只顾用手帕揩眼睛。
房门已经开了,是袁成叫开的。周氏让女客进去,一面说:“亲家太太,请进去吧,我不能够进月房。”
女客答应一声便走进去了。接着房里又添了一种响亮的哭声:
“瑞珏,瑞珏,你就忍心这样去了?你不等看见妈一面吗?妈来了,妈从多远的路赶来照应你,妈有好多话要跟你讲。你有什么话,告诉我嘛!……瑞珏,你要活转来!妈来晏了,你为什么连一天也不肯多等?……你死得好惨呀!我苦命的儿!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冷清清的。要是我早来一天,你也不会死得这样可怜。……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呀!妈对不起你……”
周氏和觉新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些话,它们好像是许多根针,一针一针地刺在他们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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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38
“大哥,我不能够在家里再住下去了。我要走!”觉新一个人在房里,觉慧走进房来激动地对他说。天已经暗了,房里闪着灰白的光,电灯还没有亮。觉新坐在写字桌前,两手支着下颔,默默地望着桌面上的一个小镜框,里面嵌着他和瑞珏新婚时的照片。虽然屋里的光线不能使他看清楚照片上的面容,但是瑞珏的面貌早已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丰满的面庞,亲切的微笑,灵活的大眼睛,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似乎都在照片上现出来了。他含了眼泪地凝视着。忽然觉慧的声音打扰了他。他掉转头,看见了觉慧的光芒四射的眼睛。
“你要走?到哪儿去?”觉新惊愕地问。
“到上海,到北京,到任何地方去。总之要离开我们的家!”觉慧昂然地回答道。
觉新半晌说不出话,他只觉得心痛,他紧紧地按住胸膛。窗外树梢上知了一声一声地叫得很凄惨。
“我一定要走,不管他们怎样说,我一定要走!”觉慧好像跟谁吵架似地继续说。他把两只手插在爱国布长袍的两个边袋里,烦躁地在房里踱了几步。他想不到这些脚步正踏在觉新的心上。
“二哥呢?”觉新突然挣出了这句问话。
“他又说走,又说不走。我看他一时走不了。他现在有琴姐,他不会抛下琴姐一个人走。”依旧是烦躁的声音。但是觉慧马上又坚决地加一句:“然而无论如何,我要走。”
“是的,你要走,你可以走,你可以到上海去,到北京去,到任何地方去!”觉新差不多用了哭声说。
觉慧没有答话。他不明白觉新的话里含有什么意思。
“那么我呢?我到什么地方去呢?”觉新忽然蒙住脸放出悲声说。
觉慧依旧大步走着,他不时用苦恼的眼光看觉新。
“三弟,你不能走,”觉新用哀求的声音说,“无论如何你不能走。”他把两只手放下来。
觉慧还是不说话,但是他站住不动了,他依旧用苦恼的眼光望着觉新。
“他们不要你走!他们一定不要你走!”觉新用力说,好像在跟谁争辩似的。
“哼,哼,”觉慧冷笑了两声,然后严肃地说:“他们不要我走,我偏偏走给他们看!”
“你又有什么办法走?他们有很多的理由。爷爷的灵柩停放在家里,还没有开奠,还没有安葬,你就要走,未免说不过去。”觉新这个时候好像是在求助于“他们”。
“爷爷的灵柩放在家里跟我有什么相干?下个月不是就要开奠吗?开过奠灵柩就要抬到庙子里去了,难道我还不能走?我不怕,他们不敢像对付嫂嫂那样地对付我!”觉慧一提起灵柩,他的愤怒就给激起来了,他残酷地说了上面的话。
“不要再提起嫂嫂,请你千万不要再提起嫂嫂!……她不会活转来了,”觉新痛苦地说,一面带着哀求的表情向觉慧摇手。
“你何必这样伤心?等到爷爷的丧服满了,你可以另外接一个的,至迟不过三年!”觉慧冷笑道。
“我不会续弦了,这一辈子我不会续弦了。所以我让太亲母把新生的云儿带到嘉定去养,就是这个意思,”觉新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解释道,他的声音好像是从老年人的口里出来的。
“那么你为什么让她把海儿也带去呢?”
“海儿住两三个月就会回来的。你想我们这儿的空气对他这个无母的孩子有什么好处?他天天闹着要‘妈妈’。这儿又没有人照料他。等到爷爷安葬了,我要把他接回来。我专心教养他。他就是我的希望。我不能够再失掉他。我不能够把他随便交给另一个女子。”
“现在是这个意思,过了一些时候,你又会改变主张的。你们都是这样,我已经见过很多的了。爹就是一个好榜样。妈刚死,他多伤心,可是还不到两年他就续弦了。你说不要续弦,他们会叫你续弦。他们会告诉你,你年纪还轻,海儿又需要人照应,你就会答应的。如果你不答应,他们也会强迫你答应,”依旧是觉慧的带着冷笑的声音。
“别的事情他们可以强迫我做,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不答应,”觉新苦恼地分辩道。“而且正是为了海儿的缘故我更不能答应。”
“那么我就用你自己的话回答你好了:我一定要走!”觉慧忍不住噗嗤笑了。
觉新半晌不说话,然后气恼地说:“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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