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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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家把我抱了起来,我一看,屋子里的人,完全不对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张长板上。
从这以后祖母就死了。

祖母一死,家里继续着来了许多亲戚,有的拿着香、纸,到灵前哭了一阵就回去了。有的就带大包小包的来了就住下了。
大门前边吹着喇叭,院子里搭了灵棚,哭声终日,一闹闹了不知多少日子。
请了和尚道士来,一闹闹到半夜,所来的都是吃、喝、说、笑。
我也觉得好玩,所以就特别高兴起来。又加上从前我没有小同伴,而现在有了。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个。我们上树爬墙,几乎连房顶也要上去了。
他们带我到小门洞子顶上去捉鸽子,搬了梯子到房檐头上去捉家雀。后花园虽然大,已经装不下我了。
我跟着他们到井口边去往井里边看,那井是多么深,我从未见过。在上边喊一声,里边有人回答。用一个小石子投下去,那响声是很深远的。
他们带我到粮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时候竟把我带到街上,是已经离开家了,不跟着家人在一起,我是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远。
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有一天,他们把我带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离我家本不算远,也不过半里多地。可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去,觉得实在很远。走出汗来了。走过一个黄土坑,又过一个南大营,南大营的门口,有兵把守门。那营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来太大了,实在是不应该。我们的院子就够大的了,怎么能比我们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点不大好看了,我走过了,我还回过头来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摆到墙头上来了,我觉得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见人家偷去呢!
还看见了一座小洋房,比我们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问我,哪里好?
我也说不出来,就觉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么陈旧。
我仅仅走了半里多路,我所看见的可太多了。所以觉得这南河沿实在远。
问他们:“到了没有?”
他们说:“就到的,就到的。”
果然,转过了大营房的墙角,就看见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见河水,我不能晓得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走了几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边上,抓了一把沙子抛下去,那河水简直没有因此而脏了一点点。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东去了,有的往西去了。
也有的划到河的对岸去的,河的对岸似乎没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条林。再往远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为也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子,也看不见道路,也听不见一点音响。
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地方。
究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说这些我未曾见过的。就说一个花盆吧,就说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家里都有。但说那营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摆在后园里的,人家的花盆就摆到墙头上来了。
可见我不知道的一定还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聪明了。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阵,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诗》,并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也说:“少小离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更大。
我一念起诗来,我家的五间房都可以听见,祖父怕我喊坏了喉咙,常常警告着我说:“房盖被你抬走了。”
听了这笑话,我略微笑了一会工夫,过不了多久,就又喊起来了。
夜里也是照样地喊,母亲吓唬我,说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说:“没有你这样念诗的,你这不叫念诗,你这叫乱叫。”
但我觉得这乱叫的习惯不能改,若不让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当祖父教我一个新诗,一开头我若听了不好听,我就说:“不学这个。”
祖父于是就换一个,换一个不好,我还是不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一首诗,我很喜欢,我一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那处处两字,我就高兴起来了。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该多好听。
还有一首我更喜欢的:“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又为明月送将来。“
就这“几度呼童扫不开”,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沥忽通扫不开。
越念越觉得好听,越念越有趣味。
还当客人来了,祖父总是呼我念诗的,我就总喜念这一首。
那客人不知听懂了与否,只是点头说好。

就这样瞎念,到底不是久计。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开讲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祖父说:“这是说小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老了回来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说家乡的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我问祖父:“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
祖父说:“好比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你这个白胡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觉得不大好,赶快就问祖父:“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心里很恐惧。
祖父一听就笑了:“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的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要先讲的,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于是不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欢这首。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首诗,我就接着问祖父:“今年咱们的樱桃树花开不开花?”

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养猪的,一个大猪在前边走,一群小猪跟在后边。有一天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吊了上来。吊上来,那小猪早已死了。井口旁边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祖父和我也在旁边看热闹。
那小猪一被打上来,祖父就说他要那小猪。
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了,烧好了给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
在祖父烧的时候,我也帮着忙,帮着祖父搅黄泥,一边喊着,一边叫着,好象拉拉队似的给祖父助兴。
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欢吃鸭子。
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而且高兴地说:“这小东西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满是油,随吃随在大襟上擦着,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快蘸点盐吧,快蘸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会要反胃的……”
说着就捏几个盐粒放在我手上拿着的鸭子肉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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