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第34章


过年我家杀猪的时候,冯歪嘴子还到我家里来帮忙的,帮着刮着猪毛。
到了晚上他吃了饭,喝了酒之后,临回去的时候,祖父说,让他带了几个大馒头去,他把馒头挟在腰里就走了。
人们都取笑着冯歪嘴子,说:“冯歪嘴子有了大少爷了。”
冯歪嘴子平常给我家做一点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红粘谷,做粘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里来吃饭的。就在饭桌上,当着众人,老厨子就说:“冯歪嘴子少吃两个馒头吧,留着馒头带给大少爷去吧……”
冯歪嘴子听了也并不难为情,也不觉得这是嘲笑他的话,他很庄严地说:“他在家里有吃的,他在家里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父说:“还是带上几个吧!”
冯歪嘴子拿起几个馒头来,往哪儿放呢?放在腰里,馒头太热。放在袖筒里怕掉了。
于是老厨子说:“你放在帽兜子里啊!”
于是冯歪嘴子用帽兜着馒头回家去了。
东邻西舍谁家若是办了红白喜事,冯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话,肉丸子一上来,别人就说:“冯歪嘴子,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里有大少爷的是不是?”
于是人们说着,就把冯歪嘴子应得的那一份的两个肉丸子,用筷子夹出来,放在冯歪嘴子旁边的小碟里。来了红烧肉,也是这么照办,来了干果碟,也是这么照办。
冯歪嘴子一点也感不到羞耻,等席散之后,用手巾包着,带回家来,给他的儿子吃了。

(他的儿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了。)
夏天,那孩子浑身不穿衣裳,只带着一个花兜肚,在门前的水坑里捉小蛤蟆。他的母亲坐在门前给他绣着花兜肚子。他的父亲在磨房打着梆子,看管着小驴拉着磨。

又过了两三年,冯歪嘴子的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冯歪嘴子欢喜得不得了,嘴都闭不上了。
在外边,有人问他:“冯歪嘴子又要得儿子了?”
他呵呵呵。他故意的平静着自己。
他在家里边,他一看见他的女人端一个大盆,他就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他看见他的女人抱一捆柴火,他也这样阻止着她:“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可是那王大姐,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苍白,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冯歪嘴子说,过后多吃几个鸡蛋,好好养养就身子好起来了。
他家是快乐的,冯歪嘴子把窗子上挂了一张窗帘。这张白布是新从铺子里买来的。冯歪嘴子的窗子,三五年也没有挂过帘子,这是第一次。
冯歪嘴子买了二斤新棉花,买了好几尺花洋布,买了二三十个上好的鸡蛋。
冯歪嘴子还是照旧的拉磨,王大姐就剪裁着花洋布做成小小的衣裳。
二三十个鸡蛋,用小筐装着,挂在二梁上。每一开门开窗的,那小筐就在高处游荡着。
门口来一担挑卖鸡蛋的,冯歪嘴子就说:“你身子不好,我看还应该多吃几个鸡蛋。”
冯歪嘴子每次都想再买一些,但都被孩子的母亲阻止了。冯歪嘴子说:“你从生了这小孩以来,身子就一直没养过来。多吃几个鸡蛋算什么呢!
我多卖几斤粘糕就有了。“
祖父一到他家里去串门,冯歪嘴子就把这一套话告诉了祖父。他说:“那个人才俭省呢,过日子连一根柴草也不肯多烧。要生小孩子,多吃一个鸡蛋也不肯。看着吧,将来会发家的……”
冯歪嘴子说完了,是很得意的。

七月一过去,八月乌鸦就来了。
其实乌鸦七月里已经来了,不过没有八月那样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红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狮子、马头、狗群。
这一些云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没有。那满天红洞洞的,那满天金黄的,满天绛紫的,满天朱砂色的云彩,一齐都没有了,无论早晨或黄昏,天空就再也没有它们了,就再也看不见它们了。
八月的天空是静悄悄的,一丝不挂。六月的黑云,七月的红云,都没有了。一进了八月雨也没有了,风也没有了。白天就是黄金的太阳,夜里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气有些寒了,人们都穿起夹衣来。
晚饭之后,乘凉的人没有了。院子里显得冷清寂寞了许多。
鸡鸭都上架去了,猪也进了猪栏,狗也进了狗窝。院子里的蒿草,因为没有风,就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没有云,大昂星一出来就亮得和一盏小灯似的了。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着乌鸦的时候,就给冯歪嘴子的女人送殡了。
乌鸦是黄昏的时候,或黎明的时候才飞过。不知道这乌鸦从什么地方来,飞到什么地方去,但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着叫着,好像一大片黑云似的从远处来了,来到头上,不一会又过去了。终究过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大人知道,孩子们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听说那些乌鸦就过到呼兰河南岸那柳条林里去的,过到那柳条林里去做什么,所以我不大相信。不过那柳条林,乌烟瘴气的,不知那里有些什么,或者是过了那柳条林,柳条林的那边更是些个什么。站在呼兰河的这边,只见那乌烟瘴气的,有好几里路远的柳条林上,飞着白白的大鸟,除了那白白的大鸟之外,究竟还有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据说乌鸦就往那边过,乌鸦过到那边又怎样,又从那边究竟飞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们不大知道了。
冯歪嘴子的女人是产后死的,传说上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是将要成为游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让我去看。
我在大门口等着。
我看见了冯歪嘴子的儿子,打着灵头幡送他的母亲。
灵头幡在前,棺材在后,冯歪嘴子在最前边,他在最前边领着路向东大桥那边走去了。
那灵头幡是用白纸剪的,剪成络络网,剪成葫椒眼,剪成不少的轻飘飘的穗子,用一根杆子挑着,抗在那孩子的肩上。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么,只好像他抗不动那灵头幡,使他抗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东边越走越远了。我在大门外看着,一直看着他走过了东大桥,几乎是看不见了,我还在那里看着。
乌鸦在头上呱呱地叫着。
过了一群,又一群,等我们回到了家里,那乌鸦还在天空里叫着。

(冯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觉得这回冯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
看吧,看他可怎样办!
老厨子说:“看热闹吧,冯歪嘴子又该喝酒了,又该坐在磨盘上哭了。”
东家西舍的也都说冯歪嘴子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准备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
可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地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下来。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
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
于是他自己动手喂他那刚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调匙喂他。
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来,一开门,看见邻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时候,他总说“去挑水吗!”
若遇见了卖豆腐的,他也说一声:“豆腐这么早出锅啦!”
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
他说:“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儿子,一天天的喂着,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来越瘦。
在别人的眼里,这孩子非死不可。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觉得惊奇。
(到后来大家简直都莫名其妙了,对于冯歪嘴子的这孩子的不死,别人都起了恐惧的心理,觉得,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世界上应该有的吗?)
但是冯歪嘴子,一休息下来就抱着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给他烤着。那孩子刚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难看呢,因为又像笑,又像哭。
其实又不像笑,又不像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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