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第24章


原来色处的工人,除去领导之外,清一色全是姑娘,这叫他感到挺吃惊。他们的理论说,男人性本能比女人难控制,他们造出的垃圾,就更容易把他们自己腐蚀掉。
〃他们连结了婚的女人也不要,〃她又说。〃老觉着姑娘最纯洁……本姑娘可是脏得很!〃
她第一次发生关系只有十六岁,跟了个六十岁的老党员。老头儿怕给抓起来,自杀了事。〃干得真不赖,〃朱莉亚道,〃要么他一坦白,我就暴露啦。〃以后她又干过好几次。生活在她眼里,实在简单得很。人人想过好日子,可〃他们〃(这是指党)偏偏拦着不许这样过。只要能够做得到,不妨把他们的条条框框给打破。她似乎觉得,〃他们〃老企图夺你的乐子,你就老企图不给抓得住,这来来去去全是天经地义。她痛恨党,提起党总用顶难听的话来说,然而从不做普遍性的批判。对党的清规戒律,除非影响到她的生活,她毫无兴趣。他还发现她不讲新话,只有流行的几个词儿,才用上一用。她从没听过兄弟会,也绝不信有这么个东西。组织严密地反对党,除去一败涂地没旁的下场,她便觉得简直愚不可及。聪明的做法,是把规矩破得巧,同时又得活得好。他隐隐感觉,新一代这样的人何止成千上万……他们长在革命后,除了革命便一无所知,把党当成了万古不变,就像头顶的天空一个样。他们绝不反抗党的权威,只是想方设法去规避,就如同兔子躲猎狗。
他们没谈过是不是可能结婚。这遥远得实在不值得想一想。就算温斯顿的老婆没了影儿,谁想得出哪个委员会,肯批准这样的婚姻!这样的婚事绝无可能,不啻白日做梦。
〃她怎么样,你老婆?〃朱莉亚问道。
〃她么……知不知道新话有个词儿,叫好思想?说的是天生正统,从来没有坏思想。〃
〃不知道这词儿。这号人我倒知道,知道透啦。〃
他便说给她他婚后的日子。怪得很,那生活实质的部分,她仿佛早已了然于心。她会讲给他,他一碰到凯瑟琳,那婆娘身子就会绷绷硬,即便她拿胳膊紧紧搂着他,那感觉倒像是全力推开他……活像她看见了这一切,经过了这一切!跟朱莉亚在一起,他讲这些一点不犯难:不管怎样,凯瑟琳早不是痛苦的回忆,而不过是一桩烦人的回忆。
〃要不是为了一件事,我还忍得下去,〃他说。他便告诉她那种索然无味的小仪式……每星期同一天晚上,凯瑟琳准会逼他干那事儿。〃她恨死了那事儿,可什么也不能叫她罢手不去做。她管它叫……嘿,你猜也猜不着。〃
〃咱们为党尽义务,〃朱莉亚马上说了出来。
〃你咋知道?〃
〃我也上过学呀,亲爱的。过了十六岁,每月都有次性教育讲座。青年运动里也有哩。他们成年灌给你的尽这些。我敢说,好多人这还真有用!当然啦,谁也不跟你说这些。人人都是伪君子!〃
她开始就这个题目大肆发挥。对朱莉亚而言,万事万物都需回溯到她的性意识。只消触及这一点,她准变得极敏锐。不像温斯顿,她把握了党在性行为方面禁欲主义的内在意义。这还不光因为,性本能创造出自己的天地,超越了党的控制,因此只要做得到,党总要设法毁了它。更加重要的是,剥夺性行为势必导致歇斯底里大爆发,党需要的正是这状态……因为这样的状态,转得成对战争的狂热,对领袖的崇拜。她这样说道:
〃做爱总得费精力;干完了,叫人心里快乐,管他娘的出啥事。他们才忍不下你这样想。他们要你每时每刻精力旺盛。齐步走,挥旗子,喊口号,还不是些个性欲变得酸臭扑鼻子?要是心里快乐,凭什么为了老大哥、三年计划、两分钟仇恨这些混帐玩意儿兴高采烈?〃
他想,这些全都没有错。纯洁身心跟政治正统,真有种直接又紧密的联系。党是要求它的党员,保持一定的恐惧、仇恨跟疯狂的信仰呀;除去抑制某种有力的本能,将其转变成为推动力,这样的目的怎能达得到?在党的眼里,性冲动充满了危险,它索性转而加以利用。对人们要做父母的本能,它耍的是同样的伎俩。事实上,家庭根本不可能废除;反之,他们鼓励大家爱护自己的孩子,那几乎是种老派的方式。至于孩子,却给他们系统地培养得反对父母,教他们侦察父母的言行,报告父母的悖离。家庭便成了思想警察的延伸。用这样的手段,跟你亲近的人给变成了告密者,好没日没夜监视你。
他一下又想起了凯瑟琳。要不是她太愚蠢,看不透他思想里的不正统,她铁定向思想警察揭发了他。然而这当儿,他真正想起她,倒因为这下午的天气闷热难当,热得他满头大汗淋漓。他便说给朱莉亚,十一年前一个同样酷热的下午发生的事情……或不如说,没能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结婚刚有三四个月。有次去肯特参加集体野游,他们走丢了。他们落在队伍后面只有几分钟,可是转错了个弯,跑到个白垩矿旧址的边上来。那里悬崖足有十几二十多米深,底下堆满了大石块。也见不着个人问问路。发现迷了路,凯瑟琳登时不安起来。哪怕跟那般吵吵嚷嚷的家伙分开半分钟,她也会觉得做了什么大错事儿。她便想赶着从来路返回去,换个方向找他们。就在这时,温斯顿发现,他们脚下悬崖的石缝里,长着几簇黄连花。有一簇有洋红跟砖红俩颜色,两种颜色的花,显然是从同一个根上长出来。他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便叫着凯瑟琳过来看。
〃看呀,凯瑟琳,看这花呀!靠坑底那簇。看见没,它们俩颜色?〃
她早已转身往回走,听他叫她,才烦躁地转回身来看了一眼。她在悬崖上,甚至弯着身子,看他手指的方向。他站在她身后一两步,把手放在她腰间扶着她。这当儿他猛然想到,他们完全是彻底的孤单。到处没有个人影,树叶不动,鸟儿不鸣。这样的地方,藏了窃听器的危险小而又小,即便装了窃听器,录到的也只有声音。正是下午里最赤日炎炎、最昏昏欲睡的时分,太阳烘烤着他们,他的脸上大汗淋漓。他一下想到了这个念头……
〃干吗不推她一把?〃朱莉亚说。〃我就会推她。〃
〃唔,亲爱的,你会推。换了现在的我,我也会推。也许会罢……我不能肯定。〃
〃你没推后悔么?〃
〃唔。总起来说,我后悔。〃
他们并肩坐在灰尘累累的地板上,他把她拉到面前。她的头偎在他肩上,头发的香味盖住了鸽屎臭。她这样年轻,对生活还有期望,她不懂把个把烦人的人推下悬崖,根本不解决任何问题。
〃其实没有任何差别么,〃他说。
〃那你干吗后悔没推?〃
〃只因为我更喜欢积极,不喜欢消极。我们参加的这场比赛,我们赢不了。只是说,有一些失败,比旁的一些好一点。〃
他觉出她的肩膀扭动一下,表示她的反对。他说这样的话,她总是跟他抵触。按照自然法则,个人总免不了要失败,这一点她却不接受。某种程度上她也明白,她自己已经命中注定,思想警察迟早总会抓住她,杀死她;然而在心里的另一部分,她相信可能构筑个隐秘的世界,可以按自己的选择来生活。只消有点子运气、狡猾和勇敢,这样的事情便能成功。她不懂没有幸福这码事儿,惟一的胜利只在于遥远的未来,你死后很久的未来;自从向党宣战那天起,顶好把自个儿当一具尸体。
〃我们都死啦,〃他说。
〃我们还没死哩,〃朱莉亚干巴巴地答道。
〃肉体是没死。六个月,一年……五年,这都想象得出来。我很怕死。你还年轻,准保比我还怕死。不用说,我们得尽量把死亡往后推,可这里没有什么大区别。只要人还做个人,死跟生就是一样的东西。〃
〃嘿,蠢话!呆会儿你要跟谁睡觉?跟我?还是跟个骨头架子?你不喜欢人活着?瞧瞧这样的感觉:这是我,我的手,我的腿,我真真切切,我实实在在,我活着哩!你不喜欢这些?〃
她扭转身子,把胸脯压在他身上。隔着工作服,他觉得出她的乳房,成熟又结实。她的身体,仿佛把青春与活力灌注到他的身上。
〃是呀,我喜欢这些,〃他说。
〃那就别说什么死啦。听我说,亲爱的,我们得安排下次见面啦。我们能回到树林里那地方哩,好长时间没去啦。可这次你得另走一条路。我全给你计划好啦。你坐火车……喏,我画给你看!〃
她便按照自己的那种实际做法,扫来一小堆尘土,拿根鸽子窝的小树枝,在地上给他画了个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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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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