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第51章


走廊里一阵沉重的皮靴响。铁门锵地打开来,奥勃良跨进了监号。他的身后,是那个蜡像脸的军官,和一个黑衣警卫。
〃起来,〃奥勃良说。〃到我这儿来。〃
温斯顿站到他的面前。奥勃良用他有力的双手抓住温斯顿的肩膀,紧紧盯着他。
〃你想骗我,〃他说。〃这蠢透啦。站直啦!看我的脸!〃
他停了一下,换了种温和点的口气。
〃你是在进步。在思想上,你的问题不大啦。只是在感情上,你可没有进步。告诉我,温斯顿,记着别撒谎……你知道,谎话我总是发现得了的!告诉我,对老大哥,你的真实感情怎么样?〃
〃我恨他。〃
〃你恨他。很好。到时候啦,你该走最后一步啦。你得爱老大哥。服从他还不够,你得爱他。〃
他轻轻把温斯顿推给警卫。
〃一○一房间,〃他说。

在他被关着的所有阶段,他都知道自己在大楼的什么地方,纵然这座建筑根本就没有窗户。起码,他似乎是知道的,八成因为气压总有点不同。警卫揍他那监号在地底,奥勃良提审他的房间却高得很,快要到房顶上。如今这地方却在地下好多米,深到不能再深的程度。
这监号比他呆过的许多地方都要大。可他看不见周围什么样,只看见面前两张小桌子,还铺着绿绒布。一张离他只有一两米,另一张稍远,靠着房门。他给用皮带,直挺挺绑在一把椅子上,紧得根本不能动,连脑袋也没法转一下。有块垫子,从后面把他的脑袋紧紧固定住,逼着他只能向前看。
起初只有他自己在房里。一会儿,门开了,奥勃良走了进来。
〃你问过我,〃奥勃良道,〃一○一房间有什么。我跟你说,答案你早就知道。这答案每个人都知道。一○一房间的东西,是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
门又打开了,进来个警卫,手拿一个铁丝编成的东西,像个盒子,又像个篮子。他就把它放在离温斯顿较远的桌子上。奥勃良站在那儿,温斯顿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
〃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奥勃良道,〃人人都不相同。可能是活埋,烧死,水里淹死,尖桩上戳死,或其它无数种死法。有些情形下,这东西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致命。〃
他朝旁边移了一点,温斯顿便看清了桌上是什么。那是个长方形的铁笼子,笼顶有把手可以拎起来。笼子前面安了个击剑面罩一样的东西,不过凹面朝外。这笼子离他足有三四米远,他还是看见,笼子按长向分成了两半,每一半里都有些动物。是几只老鼠。
〃对你而言,〃奥勃良道,〃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是老鼠!〃
温斯顿刚瞥见那个铁笼子,全身便预感般觉出一阵颤栗,一阵莫名的恐惧。这时,他突然明白了,笼子前面那面罩一样的东西要干什么用,登时吓得屁滚尿流。
〃别,别这样!〃他扯着嗓子叫起来。〃别这样,别这样!不能这样!〃
〃记得么,〃奥勃良道,〃在梦里你常常惊慌失措?你面前有堵黑漆漆的墙,你耳畔听见震耳的怒吼。墙那边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吓得你要命。你明知道自己清楚有什么,可就是不敢明白说出来。……墙那边有老鼠!〃
〃奥勃良!〃温斯顿使劲控制住声音,〃你知道用不着这样。你想要我干什么呀?〃
奥勃良不直接回答他。等他开口,那语气又变成他有时拿出的教师腔。他沉思地看着远处,仿佛对着温斯顿身后的听众在演说。
〃就自身而言,〃他说,〃疼痛永远不够用。有时人会坚持扛着不怕疼,哪怕疼得要死。可每个人,都有些东西叫他受不了,想也不敢想。这根本不涉及勇敢和怯懦。你从高处摔下来,抓住根绳子,就算不得怯懦。要是你得从深水里边浮上来,深深吸口气,也算不得怯懦。这不过是种本能,你没法不服从罢了。其实,老鼠也是一样。对你来说,老鼠就叫你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你没法扛,哪怕再想也不灵。叫你干什么,你都得干!〃
〃叫我干什么呀,干什么呀?我还不知道呢,怎么干呀?〃
奥勃良提起笼子,拿到温斯顿近前的桌子这边,小心地放在绒布的桌面上。温斯顿只听见耳朵里热血上涌,仿佛坐在绝对寂寥无人的地方。他正在一片空旷的平原中央,一块阳光灼人的沙漠,所有辽远的声音一起传到了耳畔。可那鼠笼离他只有两米远。那些老鼠真是大得很,胡子硬挺,毛色发灰。
〃老鼠,〃奥勃良依然对那般隐身的听众在演说,〃虽然是啮齿动物,可是也吃肉。这些你也该知道。你准听过,伦敦贫民区里出的事儿……有些街上,当妈的就不敢叫小孩子单独呆在家,哪怕只呆上五分钟。老鼠准保会来咬孩子,没一会儿,吃得只剩骨头。有病的人,快死的人,它们一样咬。它们晓得哪个人没能力抵抗,聪明得可真惊人!〃
笼子里,那老鼠尖声叫了一下,温斯顿只觉得这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老鼠在打架哩,它们想穿过隔板,把对方杀死。他还听到一声绝望的呻吟,同样仿佛来自他身后的什么地方。
奥勃良提起笼子,一面锵地一声,按一下笼子上的什么东西。温斯顿拼命挣扎,想从椅子上挣脱开来……可毫无用处,身体的每个部分,连他的脑袋,还是动不了。奥勃良把笼子再挪近一点,离温斯顿的脸还不到一米。
〃第一个手杆我已经按下啦,〃奥勃良说。〃你知道这笼子的构造。面罩正合你的脑袋,严丝合缝。一按第二个手杆,笼门就会滑开。那些东西饿坏啦,它们会像子弹一样射出来。见没见过老鼠往高跳?它们会跳到你脸上,紧紧咬进去。有时候它们先奔眼睛。有时候它们从脸钻进去吃舌头!〃
笼子越来越近,快靠着他啦。温斯顿听见不断的尖叫,仿佛从他的脑袋上面传过来。可他拼着命企图摆脱惊慌。动动脑子,动动脑子,哪怕只剩下半秒钟……动动脑子,这可是惟一的希望呀!突然间,他闻到那东西强烈的腐臭,猛可里一阵恶心,几乎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一时间,他尖叫着,成了个发狂的野兽。然而他抓住个想法,从黑地里挣了出来。有一个方法,惟有那一个办法,才救得了他。他必得在他跟老鼠之间,插进去一个人,插进去一个人的身体。
面罩的铁圈,正大到叫他看不见旁的东西。铁门离他,只有一两只手那样近。老鼠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有一只开始上窜下跳,另一只老态龙钟,竟站了起来,粉色的爪子扒着铁丝,拼命嗅个不停。温斯顿甚至看得见它的胡子,跟它的黄牙。一种漆黑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束手无策,眼前是黑暗,脑里是空白。
〃在中华帝国的刑罚里,这是家常便饭,〃奥勃良依旧训诲道。
面罩挨到他的脸上。铁丝贴在他的面颊上。于是……哦这没法脱身,只是个希望,些微的一线希望。太晚啦,或许太晚啦。可他一下子明白,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容他把惩罚转移过去……只有一个人的身体,他可以隔在他跟老鼠之间。他就一遍又一遍,拼命嚷了起来:
〃咬朱莉亚!咬朱莉亚!别咬我,咬朱莉亚呀!怎么对她我不管,咬她的脸,嗑她的骨头呀!别咬我!咬朱莉亚呀!别咬我呀!〃
他身子往后倒,直到无穷无尽的深渊,脱开了老鼠。他还给绑在椅子上,可却穿过了地板,穿过了墙壁,穿过了地球,穿过了海洋,穿过了空气,直落入太空,落入星际……他远远地落,远远地落,脱开了老鼠。他下落的距离以光年计,可奥勃良依然站在身边。他的脸上,还觉得出铁丝的冰凉。然而透过黑暗,他分明又听得一声金属的铿锵,他知道笼门已经关上,没有打开。

栗树咖啡馆几乎空无一人。一抹斜阳透过窗户,黄澄澄照在积满尘垢的桌子上。十五点,正是寂寥的时光。电幕上流出一阵轻轻的乐声。
温斯顿坐在他惯常坐的角落里,呆呆瞧着一只空酒杯。对面墙上盯着他的大脸孔,他时不时便要瞟一眼。下面还写着一行字,道是:老大哥看着你。用不着劳他招呼,一个服务员便走过来,替他斟满胜利牌杜松子酒,又用吸管透过另一个瓶子的木塞,吸几滴什么东西给他加进去。这便是丁香味儿糖精,这咖啡馆的特色。
温斯顿听着电幕的广播。这会儿还只播音乐,然而随时会播出和平部的特别公报。非洲来的消息,直叫人牵肠挂肚,害得他整天价忧心如焚。一支欧亚国的军队(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跟欧亚国打仗!)向南方神速挺进,中午的公报还没说具体地点,但八成已经在刚果河口交上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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