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三部曲(雾雨电)》第83章


如他们要认识现在的社会,他们忽略了整个的社会事实,单抓住一两个人,从这一两个人的思想和行动就断定现在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这不是很可笑的吗?〃
我说他的读者大半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从天真的世故这段人生的路程,最值得一个人留恋:这里是希望,信仰,热诚,恋爱,寂寞,痛苦,幻灭种种色相可爱的交织。巴金是幸福的,因为他的人物属于一群真实的青年,而他的读者也属于一群真实的青年。他的心燃起他们的心。他的感受正是他们悒郁不宣的感受。他们都才从旧家庭的囚笼打出,来到心向往之的都市;他们有憧憬的心,沸腾的血,过剩的力;他们需要工作,不是为工作,不是为自己(实际是为自己),是为一个更高尚的理想,一桩不可企及的事业(还有比拯救全人类更高尚的理想,比牺牲自己更不可企及的事业?);而酷虐的社会——一个时时刻刻讲求苟安的传统的势力——不容他们有所作为,而社会本身便是重重的罪恶。这些走投无路,彷徨歧途,春情发动的纯洁的青年,比老年人更加需要同性,鼓励,安慰,他们没有老年人的经验,哲学,一种潦倒的自潮;他们急于看见自己——哪怕是自己的影子——战斗,同时最大的安慰,正是看见自己挣扎,感到初入世被牺牲的英勇。于是巴金来了,巴金和他热情的作品来了。你可以想象那样一群青年男女,怎样抱住他的小说,例如《雨》,和《雨》里的人物一起哭笑。还有比这更需要的。更适宜的。更那么说不出来地说出他们的愿望的。
没有一个作家不钟爱自己的著述,但是没有一个作家像巴金那样钟爱他的作品。读一下所有他的序跋,你便可以明白那种母爱的一往情深。他会告诉你,他蔑视文学:〃文学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始终不曾想知道过。
大学里有关于文学的种种课程,书店里有种种关于文学的书籍,然而这一切在轿夫、仆人中间是不存在的……我写过一些小说,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但这些小说是不会被列入文学之林的,因为我自己就没有读过一本关于文学的书。〃《将军》序)你不必睬理他这种类似的愤慨。他是有所为而发;他在挖苦那类为艺术而艺术的苦修士,或者说浅显些,把人生和艺术分开的大学教授。他完全有理——直觉的情感的理。但是,如若艺术是社会的反映,如若文学是人生的写照,如若艺术和人生虽二犹一,则巴金的小说,不管他怎样孩子似地热拗,是要〃被列入文学之林〃,成为后人了解今日激变中若干形态的一种史料。巴金翼扩他的作品,纯粹因为它们象征社会运动的意义:〃我写文章不过是消耗自己的青年的生命,浪费自己的活力。我的文学吸吮我的血液,我自己也知道,然而我却不能够禁止。社会现象像一根鞭子在驱使我,要我拿起笔。但是我那生活态度,那信仰,那性情使我不能甘心,我要挣扎。〃(《将军》序)在另一篇序内,他开门见山就道:〃我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灭亡》序)记住他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我们更可以了解他的作品,教训(不是道德的,却是向上的),背景,和他不重视文学而钟爱自己作品的原因。
〃我从来没有胆量说我的文章写得好,但是我对于自己的文章总不免有点偏爱,每次在一本书出版时,我总爱写一些自己解释的话。〃(《萌芽》序)也正因为这里完全基于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物充满他的灵魂,而他的灵魂整个化入它们的存在。左拉对茅盾有重大的影响,对巴金有相当的影响;但是左拉,受了科学和福楼拜过多的暗示,比较趋重客观的观察,虽说他自己原该成为一个抒情的诗人(特别是《萌芽》的左拉)。巴金缺乏左拉客观的方法,但是比左拉还要热情。在这一点上,他又近似乔治·桑。乔治·桑把她女性的泛爱放进她的作品;她钟爱她创造的人物;她是抒情的,理想的;她要救世,要人人分到她的心。巴金同样把自己放进他的小说:他的情绪,他的爱憎,他的思想,他全部的精神生活。正如他所谓:〃这本书里所叙述的并没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事(虽然有许多事都是我见到过,听说过的),然而横贯全书的悲哀却是我自己的悲哀。〃(《灭亡》序)这种〃横贯全书的悲哀〃,是他自己的悲哀,但是悲哀,乐观的乔汉·桑却绝不承受。悲哀是现实的,属于伊甸园外的人间。乔治·桑仿佛一个富翁,把她的幸福施舍给她的同类;巴金仿佛一个穷人,要为同类争来等量的幸福。他写一个英雄,实际要写无数的英雄;他的英雄炸死一个对方,其实是要炸死对方代表的全部制度。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希望无穷,所以奋斗必须继续。悲哀不是绝望。巴金有的是悲哀,他的人物有的是悲哀,但是光明亮在他们的眼前,火把燃在他们的心底,他们从不绝望。他们和我们同样是人,然而到了牺牲自己的时节,他们没有一个会是弱者。不是弱者,他们却那样易于感动。感动到了极点,他们忘掉自己,不顾利害,抢先做那视死如归的勇士。这群率真的志士,什么也看到、想到,就是不为自己设想。但是他们禁不住生理的要求:他们得活着,活着完成人类的使命;他们得爱着,爱着满足本能的冲动。活要有意义;爱要不妨害正义。此外统是多余,虚伪,世俗。换句话,羁缚。从《雾》到《雨》,从《雨》到《电》,正是由皮而肉,由肉而核,一步一步剥进作者思想的中心。《雾》的对象是迟疑,《雨》的对象是矛盾,《电》的对象是行动。
其实悲哀只是热情的另一面,我曾经用了好几次《热情〃的字样,如今我们不妨过细推敲一番。没有东西可以阻止热情,除非作者自己冷了下来,好比急流,除非源头自己干涸。中国克腊西克的理想是〃不逾矩。〃理智情感合而为一。
这不是一桩容易事,这也不是巴金所要的东西。热情使他本能地认识公道,使他本能地知所爱恶,使他本能地永生在青春的原野。他不要驾驭他的热情;聪明绝顶,他顺其势而导之,或者热情因其性而导之,随你怎样说都成。他真正可以说:〃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雨》序)他生活在热情里面。热情做成他叙述的流畅。你可以想象他行文的迅速。有的流畅是几经雕琢的效果,有的是自然而然的气势。在这二者之间,巴金的文笔似乎属于后者。他不用风格,热情就是他的风格。好时节,你一口气读下去;坏时节,文章不等上口,便已滑了过去。这里未尝没有毛病,你正要注目,却已经卷进下文。茅看缺乏巴金行文的自然;他给字句装了过多的物事,东一件,西一件,疙里疙达的刺眼;这比巴金的文笔结实,然而疙里疙达。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今日的两大小说家都不长于描写。茅盾拙于措辞,因为他沿路随手捡拾;巴金却是热情不容他描写,因为描写的工作比较冷静,而热情不容巴金冷静。失之东隅,收之桑输,他用叙事抵补描写的缺隐。在他《爱情的三部曲》里面,《雾》之所以相形见绌,正因为这里需要风景,而作者却轻轻放过。
《雾》的海滨和乡村在期待如画的颜色,但是作者缺乏同情和忍耐。陈真,一个殉道的志士,暗示作者的主张道:〃在我,与其在乡下过一年平静安稳的日子,还不如在都市过一天活动的生活。〃
热情进而做成主要人物的性格。或者爱,或者憎,其间没有妥协的可能。陈真告诉我们:〃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从小孩时代起我就有爱,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爱同样深。〃(《雾》)抱着这样一颗炙热的心,他们踯躇在十字街口,四周却是鸦雀无闻的静阒。吴仁民自诉道:〃我永远是孤独的,热情的。〃(《雨》)唯其热情,所以加倍孤独;唯其孤独,所以加倍热情。听见朋友夸扬别人,吴仁民不由惨笑上来;〃这笑里含着妒忌和孤寂。〃把一切外在的成因撇掉,我们立即可以看出,革命具有这样一个情绪的连锁:热情——寂寞——忿恨——破坏——毁灭——建设。这些青年几乎全像〃一座火山,从前没有爆发,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静,现在要爆发了。〃《雨》的前五章,用力衬托吴仁民热情的无所栖止,最后结论是〃一切都死了,只有痛苦没有死。痛苦包围着他们,包围着这个房间,包围着全世界。〃《电》里面一个有力的人物是敏,他要炸死旅长,但是他非常镇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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