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第51章


他一直觉得疲劳。脊梁骨疼痛,它扭曲得象一条猫尾巴似的。轮到休息不去咖啡馆当班的晚上,他就睡觉,熟得连身也不翻一下,甚至梦里也在睡。深夜咖啡馆里没有顾客,他就伏在柜台上休息。白天在杂货铺里,他一有空就打瞌睡,反正装着的电铃会把他叫醒的——别的声音才吵他不醒哩。他醒来时,眼睛发红,泪水模糊,头重得象多孔的铅块。他消瘦了,脖子显得又细又长,脸上的骨头都鼓了出来,断鼻子变得尖尖的。他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的世界,总象是晨光熹微,一片朦胧。他尽着喝不加牛奶的浓咖啡,喝得胃里直泛酸。黄昏时候,他什么也不干——难得看一会儿书。要不然就关了灯,坐在后间里,一边抽烟,一边开着收音机听感伤的爵士音乐。
他还有别的烦恼。他发觉纳特对海伦缠得更紧了。一星期总有两次,这个学法律的学生开车送她下班回家。周末晚上,他们常常坐汽车出去兜风。纳特把车子开到门口,按按喇叭,她就穿得整整齐齐,微笑着走了出去。他们俩对弗兰克都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她在楼上新装了电话,一星期总有一两次他听到电话铃响。电话声弄得他心神不宁,引起他对纳特的妒意。一天晚上,弗兰克休息,没去咖啡馆上班,海伦跟人一起走进过道的时候,他突然惊醒过来,就偷偷溜进店堂,到边门口细听,只听得两人私语一阵就不出声了,他猜想他们一定在搂颈亲热。过后他好几小时一直没再入睡,心里想念着她。第二个星期,他又在门口偷听,发现她吻的人正是纳特。他叫妒意折磨得够呛的。
她从不走进店堂里来。要想看她,他就得到店门口橱窗边站着。
“天哪,”他说,“我干吗这样作践自己呀?”他找了许多答案,全是不愉快的。最好的解释也只是:他这样做的时候,至少没在做更坏的事。
随后,他又开始干起自己打定主意永不再干的事情来。他一边做着,一边却担惊受怕,生怕自己下一步还会干出什么事来。他爬上通风井去偷看洗澡间里的海伦。有两次他看着她脱衣服。他渴望得到她,得到他一度得到过的肉体。他恨她以前不该爱他,因为想得到一度到手过而现在失去了的东西,这种欲望格外折磨人。他发誓不再偷看她,却照旧看。他在店里也开始欺骗起顾客来了。趁他们不留神磅秤的时候,他克扣斤两。有个老太太,从来不知自己钱包里有多少钱,他两次少找钱给她。
后来有一天,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尽管这道理熟悉得很,就在嘴边,他竟停止爬上通风井去窥看海伦,而且做买卖也老老实实了。
一月里的一天晚上,海伦站在路边等电车。她刚跟班上一个女同学一同做完功课,听了几张唱片,因此回家的时间比她原定的要晚了。电车迟迟不来,尽管她觉得有点冷,她考虑步行回家。这时她警觉到有人一直在盯视着她。她扭头朝身后的铺子里一望,一个客人也没看到,只有一个伏在柜台上休息的店员。她端详着他,心里在琢磨,自己为什么有这种古怪的感觉。正在这时,那人瞌睡迷糊地抬起头来,她惊异地发觉他就是弗兰克·阿尔派恩。脸容瘦削,两眼血红。他伤心地朝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瞅了一下,重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了一阵她才想到,他并没看见她。她觉得旧时的痛苦顿时又回来了,而冬天的夜色却显得清澄动人。
电车到来后,她在车厢后部找了个座位坐定,心情沉重。她记起来艾达讲过,弗兰克晚上还在一个地方兼了差,当时她听了没放在心上。如今看到他在那儿,工作过度,萎蘼不振,形销骨立,愁眉苦脸,她的心头压着负担,因为事情明摆着,他是为谁在工作的。他养活了她们母女俩。她有钱上夜校,也亏的是他。
她半睡半醒躺在床上,寻思着这个做夜班的人。这时她才明白,他变了。确实,他已经不是先前那个人了——她告诉自己说。如今,她应该知道这一点。她过去因为他做过坏事而蔑视他,可是她并不了解前因后果,也不承认坏事会结束,好事会开始。
人的事情也真怪:一个人完全变了,而外表可能还是老样子。他曾经是个卑鄙龌龊的人,可是就因为他内心深处有着一点儿什么——究竟是什么,她讲不清楚,也许是一点记忆,也许是一种理想,他可能忘却而以后又记起来的理想——他已经改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从前的他了。她早该看到这一点。她想,过去他对待我,确实事事都做错了,可是现在他的心变了,那就什么也不欠我的了。
一星期后,有一天早晨,海伦提着办公包拐进店堂,发觉弗兰克躲在橱窗的绉纸后张她。他窘得不得了。海伦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内心感动得出奇。
“我是来谢谢你给我们的帮助,”她说明来意。
“不用谢我,”他说。
“你没欠我们什么情。”
“我就是这样的脾气。”
两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提出他想让她白天上全日制大学。那要比上夜校对她更合适。
“谢谢你,这不成,”海伦臊红着脸说,“我决不会考虑的,尤其是你已经工作得这么辛苦了。”
“不会添麻烦的。”
“谢谢你,别这样。”
“说不定买卖好起来,光靠这儿的收入就够了。”
“不,我不希望这样做。”
“你再考虑考虑。”
“我不希望这样做。”
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回答说,她会再考虑的。
他本来想问问她,他是否还有和她重归于好的希望,但决定还是等以后再说。
临走前,海伦把办公包斜放在膝上,啪的一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本皮面精装书来。“我想让你看看,我还在用你的那本莎士比亚。”
他望着她走到街角。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办公包里装着他送的书。她穿着平跟鞋,使她的腿显得更罗圈了一点,也不知什么道理,他觉得很中看。
第二天晚上,他在边门口偷听,只听见过道里发出扭打的声音,本想冲出去帮她忙,但是克制住了。他听到纳特讲了些粗话,于是海伦掴了他一个耳光;最后他听到她奔上楼去。
“你这烂女人,”纳特朝她身后叫道。
三月中旬的一个早晨,弗兰克头天晚上休息,没去咖啡馆上班,正酣睡着。有人砰地敲了一下前门,才把他吵醒。原来是那个特别起劲的波兰女人,来买她的三分钱面包。最近她来得迟了些,但还是太早。他想,滚你的蛋,我要睡觉。过了几分钟,他睡不住了,就起来穿衣。买卖还不那么好。他站在破镜子前洗脸。浓密的头发该理一下了,但是还可以再等一星期。他本来想留须,但担心会把顾客吓走,只好满足于留一撮小胡子。他已经让它长了两个星期没剃,发现其中有不少根红的,大觉意外。有时候他纳闷,莫非自己的老娘是个红发女人。
他打开锁,让波兰女人进来。她抱怨他不该让她在冷风里等那么久。他给她切了一块面包,裹好,然后在出纳机上记下三分钱的账。
到七点钟,他站在窗口,看到新近做了父亲的尼克从过道里出来,快步绕过街角走去。弗兰克躲在窗纸后面,不久就看到他回来,手里抱着一袋才从塔斯特那儿买来的食品。尼克闪身进了过道,弗兰克心中觉得很难受。
“我看我得把这个地方改成一家餐馆。”
他拖好厨房里的地板,再到店堂里扫好地,布赖特巴特扛着两只沉重的纸板箱走进来。他把两箱灯泡拿下来往地上一放,脱掉帽子,用一块发黄的手帕擦擦额头。
“买卖怎样?”弗兰克说。
“可不好呀。”
布赖特巴特喝着弗兰克给他沏的柠檬茶,一边看《前进报》,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把报纸折成厚厚一小方块,塞进上衣袋里,然后把灯泡扛在发痒的肩头上,走了。
一上午,弗兰克只接待了六个顾客。为了不至于闲得发慌,他把一直在念的书拿了出来。那是本《圣经》。有时他觉得,《圣经》里有些段落他自己也能写。
念着念着,他想到这样一个愉快的念头。他看到圣方济各穿着一件褐色的旧法衣,从林中翩翩地走出来,一对瘦瘦的鸽子在他头顶盘旋。圣方济各在店门口站停下来,把手伸进垃圾桶,掏出那朵木雕的玫瑰花,往空中一抛,再接到手里,它已经变成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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