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第5章


我进了李子坝小学。人学的孩子,大小不一。自7岁至12岁,按年龄排队,编成甲乙丙丁4个班。我还差3个月才够7岁,被分去丁班,坐第一排。 
新课本发下来了。一本《算术》,一本《语文》。 
我急急忙忙去翻那本算术,当堂便觉没意思得很:翻了半本书都在讲加减法。我早就懂了。我妈妈学数理出身,教的又是她的本行。周末闲了,除去念念童话,妈就随口出些题,好让我安安静静地坐着绞脑汁。至今,我还记得有道题是这样的: 
大年廿九,刘大哥提罐去买油,一罐3斤装,一罐7斤装。半路碰到从镇上回来的王小二。小二说:“粮店关门了,你过完年再买吧!”这两人各自在一个饭堂当炊事员。见刘大哥着急,王小二说:“我刚买了满满一罐,10斤油,分给你5斤吧。”于是两人就在路上,用3个罐,将10斤油,匀成两份,一人提着5斤,分道回去了。问:“两人最少倒了多少次,才将油分出平均的两份?” 
像这一类的题,可比眼前这本算术书上的难得多,也好玩得多哩! 
待翻完语文书,我已是目瞪口呆,苦苦地坐在板凳上犯懵懂:最难的一课书在最后,讲的是谁家种了个大萝卜,大得一个人拔不起来,于是又上一个帮忙的,还是拔不动……课文结束时,是:小花猫拉着小朋友,小朋友拉着老婆婆,老婆婆拉着老公公,老公公拉着大罗卜,拔呀拔,拔呀拔,拔起来了! 
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简单的书?更叫我糊涂的是,为什么爸妈要我来读这种书? 
一年级小学生的头一课,连标题全文如下—— 
一 开学 开学了 
第一节课就教笔划:“点,横,竖,弯,钩……”老师提了条教鞭,敲一下黑板喊一声令,好认真。学生就更见卖力,人人都握拳伸出右食指,作笔状,悬在空中,照着黑板描,跟着老师吼,齐刷刷一片点横竖弯钩。 
我转过身去,开始东张西望,去看同学们的指头同学们的脸。每一张脸,无论胖胖瘦瘦方方圆圆,全都很认真。 
最令我感兴趣的,还是我的邻座。论个头,我属全班最矮的,他倒数第二,叫关宝宝。关宝宝脚蹬虎头鞋,套条开裆裤,右手举着,随了老师的教鞭,正一丝不苟地撇捺钩点;左手却捉了个橡皮奶嘴,时不时低下头来,“唧唧啧啧”地吮几下。 
我奇怪得要命,忍不住问关宝宝:“你现在还吃奶的吗?” 
他急急忙忙拔出奶嘴,对我说:“吃的。也吃饭,吃菜。”到老师让大家放下手来,关宝宝转过脸,将奶嘴塞给我,说:“你妈妈忘了给你带奶嘴么?我借给你吸几下吧。”他的眼睛十分温驯,看着我,很友善。 
我很慌张,赶紧推还给他。他却说:“你不好意思么?没关系的。我娘说了……”我还来不及知道她娘说了些什么,老师已经走近我们,并让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责备道:“讲课之前,老师已经交待过,上课讲小话是违反纪律的。关宝宝同学,你为什么要影响别人学习呢?” 
我连忙举手说:“报告老师!是我影响关宝宝。” 
关宝宝不高兴了,说:“她没有影响我,是我自己要把奶嘴借给她的。” 
“什么?什么奶嘴?给我看看。”老师大吃一惊。 
我臊得满脸通红,急忙抢过关宝宝手里的奶嘴塞进抽屉。老师从抽屉又拿了出来,将它放到讲台的粉笔盒上,然后转过身来对我们说:“你们俩个都是勇于承认错误的孩子,应该表扬,但影响课堂纪律总是不对的。站着听课吧。” 
班里开始吱吱喳喳。老师又叫站起一位同学,问他为什么影响课堂纪律,他指指讲台,支支晤晤才说了半句“那奶嘴……”就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老师很年轻,刚从师范毕业,我们是她的第一批学生。大概因为讲台上都是粉笔灰,她才将关宝宝的奶嘴放在粉笔盒上的。虽然奶嘴原非什么稀罕物事,但当它蓦然出现在教室,且又神气又傻气地立在一个粉笔盒上,静静让30多个学生盯着瞧时,就变得有点儿滑稽了。我看老师的神色,似乎她也觉得有些不妥,赶紧从粉笔盒上将奶嘴捉走。她穿件没有口袋的连衣裙,也不知该将奶嘴藏往何处。老师走近我们,看了看低着头的关宝宝,也许她曾想还给他,后来又觉得这样处理不合适?终于,她又将奶嘴放回粉笔盒上面。这时,全班就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老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开学了”也没有转回脸来。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笑的呢?总之,剩下的那几分钟的课到底没再讲什么,由大家笑到响下课铃。 
一出教室,关宝宝拉着我就跑。原来他娘正等在学校围墙拐角处,手中拎了张小板凳。关宝宝把我推到他娘跟前,急急地说:“娘,你先给她吃吧,她饿了。”原来,关宝宝他娘是等在那儿,准备给儿子吃奶的。有几个跟了来的同学看着我飞逃而去,笑得捂着肚子。关宝宝他娘脸朝墙一坐,撩开一角衣襟开始喂她儿吃奶…… 
也不知哪位同学将这事捅到班主任那儿去了。中午放学时,老师去了校门口,把等候儿子的关宝宝他娘请到办公室。从第二天起,关宝宝再没有在下第二节课冲出学校吃奶。那奶嘴,也再没出现过。像大家一样,他从此不再穿开档裤了。 
已开课3天了,我们仍在学“一 开学 开学了”。 
我深感无聊,便总去惹关宝宝说话,几乎每节课,老师都让我站着听。第四天,她将我换到另一组去坐。 
于今想起来,我那位年轻的班主任对我确是用心良苦的。她找我谈换位子的事,是在操场而不是在她的办公室。那时已放学好久,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兴致勃劲地荡秋千。忽然,我发现班主任站在秋千一边对我笑,秋千骤起骤落,将她的裙边轻轻撩动。我从高处看着,觉得她很像安徒生童话里的什么人物,美丽纯洁,心地善良。想起自己每天都要惹她生气,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我快快弄停了秋千,规规矩矩给我的老师鞠躬——那年头,不大时兴握手。学生见了自己老师,便是隔了一条马路,也不管老师是近视还是远视,不由自主便会鞠上一躬的。 
我的老师,从她那黑色的手提包里掏出一条小手绢,去抹我的脸,那张脸汗津津,脏兮兮。我偷眼一看:她的白手绢马上变黑了。我很惭愧,便低了头,用脚尖拼命去踢地。 
老师一面走,一面跟我闲聊,夸我的作业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夸我的精力什么时候都显得旺盛。 
末了,老师说要派给我一个任务:第四行的柳风眠上课常打瞌睡,我应该在他睡觉时叫醒他。并且,老师希望我上课时不再跟人讲话。 
我看着我的和蔼可亲的班主任,使劲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坐到柳风眠旁边,他的邻座换去和关宝宝坐了。 
我如只牧羊狗般警惕,每节课都盯牢了柳风眠,绝不让他有睡觉的机会,一见他的眼睛朦胧起来,就撞他的肘子或踩他的脚尖。 
柳风眠是个脾气很好的男孩子,从不发火。每次让我搅了睡意,他也没意见,也不道谢,只是转了脸来朝我一笑,又重振精神听老师讲课。他是绝对不肯与人闲话的,尤其上课的时候。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我上完了第二课语文:“二 上学 我们天天上学’。然后是第三课:“三 同学 学校里同学很多”。 
算术老师,则总是不厌其烦地在黑板上加加减减,令我乏味得很。只好咬了牙胡思乱想。 
那天,柳风眠又睡着了,待我从胡思乱想中脱出神来,刚想踩他一脚,忽然又变了主意。 
我掏出毛笔,拔了铜套,润润墨,开始画他的脸。老师认真讲,学生专心听,谁也没注意我在搞什么鬼。那柳风眠,一个多星期来,不断受我骚扰而睡不成,这下可立即入了梦乡。 
有次我因为上课将两只小沙蟹用线绑在一起,放在桌上,让它们比赛爬行,惹得关宝宝笑出声来,被算术老师弄去办公室,他和班主任老师的办公桌是打对面摆的。我听到柳风眠的妈对班主任说,她怀这儿子时,因为全身老起红疙瘩,天天都要喝一碗草药汤,一喝完就迷迷糊糊想睡觉。儿子出生后,她的疙瘩消失了,也不再犯迷糊。可天晓得怎么搞的,柳风眠一生下来就喜欢打瞌睡。他不病不痛,人也聪明,只是坐下来便合眼,还要打呼噜! 
认认真真地,我将柳风眠的脸描了8条长长的胡须,像伙房那只老蹲灶头的黑猫,又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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