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第7章


我的同学关宝宝做什么都坦然,无论是穿开档裤还是吮吸奶嘴或是邀我吃他娘的奶;他对我好,无论我是否受过处分都一样。 
※ ※ ※ 
丁班班主任很快就割掉她的盲肠,从医院出来了。 
那天放学,我正蹒蹒跚跚背着书包往家去,忽然听得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过身去。见到我从前的班主任,正匆匆忙忙地追上来。她依然,两根辩梢系着白绸蝴蝶结;一袭没有口袋的白布连衣裙;布鞋是黑的,带扣绊。到了我身边,她仍气喘吁吁;“我下午回的学校,我都知道了。” 
我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啄下头去等她批评。老师蹲下来,来看我的眼睛。我很难过,就对她说:“老师,是我破坏了丁班的名誉。您打我吧!”便摊开两只手心,伸到她面前。 
老师将我的双手握住,找到了我的眼睛:“从换座位以后,你上课就再没有讲过闲话。柳风眠刚才告诉我,为了让他上课不睡着,你已经想尽了办法。”老师就这样对那个给她捅足了漏子的学生说,她的声音温柔恳切,好轻,好轻。 
那匹“害群之马”——那个灵猴似的捣蛋鬼平生第一次,味出了什么叫做“鼻子一酸”,就斗牛般将头埋下去,去躲她老师的眼睛。 
老师悄悄叹口气,我听见了的。她转过去,将我的双手搭在她肩上,什么话也不再说,背起我。一步一步,依着盘山道踩去。 
叹,那条盘山道啊!那条盘山道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一边见河,一边傍山。 
那河叫嘉陵江,当时正承了一天晚霞,烨烨熠熠,长长流淌。远,听不到水声,却让人想象到那儿淌着的是满满的,满满的一江童话…… 
从学校住家去,右边总是山。山上时不时可见几梯玉米田。田是斜的,玉米杆是直的,精精神神,矮矮瘦瘦,就像那些利索干练的重庆人。没有庄稼的地方,便是野草野花的世界。开得最为显眼的,是那种仅有一根主杆,又居然能在花茎之强俪出一大蓬一大篷的白花——孩子大人都管那叫赖子花。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咋就得了这么个怪名称。赖子花名号不雅,却比别的花花草革更见性格;它们总是几株几株地,紧密团结着疯长,白白一簇白白一簇地,拼命挤兑那些韧官司、硬山茅,愣是把山山岭岭的青青绿绿,染出片片霸道的璀灿…… 
老师在喘气了。我无论如何也不再让她背着。老师走在我旁边,牵着我的手,开始给我讲起高玉宝的故事来…… 
故事讲完了一会儿,我依旧默默地和老师一起走。她问我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我那会儿正一门心思地琢磨,正设想着如何更好地捉弄老地主:比如往他衣袋里放只癞蛤蟆,或是弄颗小爆竹藏进他的水烟筒,如此这般。 
老师得知我的想法后,眉毛往上扬了扬,直盯着我眨了两眼,一时也没说出什么来。 
后来长大些,我读了《高玉宝》,又看了许多评论文章,才发现老师们都乐意以此书教育自己的学生,使他们明白应该好好珍惜读书的机会。偏我当时没出息,悟不出文章中心思想,光顾着寻思整治老地主的点子:因为他太可恶了,居然半夜三更,学了鸡叫来骗他的长工下地干活! 
老师当时并不曾因了我的怪念头生气。她眨了眨眼后,自言自语道;“这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便依旧伴着这个因为伤病未愈而蹒蹒跚跚的孩子走那条盘山道。 
进了家门,我请老师到我的小房间坐着,并从床底下翻出一只瓦钵,又拿出三五个竹简,从里面轮番倒了两只蟋蟀,以官司草撩撩拨拨,让它们恶斗给我的老师看。老师满脸讶然,告诉我,她是平生第一次见蟋蟀打架。 
她是丁班学生最喜欢的老师,最要我们爱惜集体荣誉。我因为画花了柳风眠的脸,成了全校闻名的捣乱分子。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公布对我的处分时,特别强调说,我校已有30多年历史,而我是该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在一年级就要记过的学生:更有甚者,是有女孩就读以来,几十年第一个被记大过的女学生。校长这种宣布,够得上声色俱厉了。然而让我突然感到事态严重的,还是宣布完对我的处分后,校长让全校师生同声高唱的那首歌。歌词是: 
怒火燃烧,吼声震天,要坚决消灭蒋介石卖国集团。四万万人民的意志,谁也不能侵犯。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 
虽然,那年头,凡是集会,总要全体高唱《一定要解放台湾》这首歌,但其时其地其景,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好像我成了蒋介石。蒋介石的漫画贴了满街,是个光头,两边脑门都贴着十字形的膏药,头像下写着“人民公敌蒋介石”的字样。 
我坏了丁班名声,已是心中难过;被调离丁班,离开关宝宝等好朋友,自是十分不舍。待今日重见出院的班主任,她非但不打不骂,反而将我一路背了牵了回来。心里那份惭愧、那份焦急令我好不难受,只想着如何生个法子,叫我的老师高兴起来。 
此刻见她对我的蟋蟀感兴趣,不由对她存了一份感激,只想送一只给我的老师,就问道:“您觉得哪只最好呢?”我的老师,斯斯文文伸根食指,点了点我刚从竹筒倒出来的一只肥头肥臀须子长悠悠的蟋蟀,我顿足叫苦:“怎么竟相中肉礅儿呢!” 
我的6只蟋蟀中,最好看也最不好战的便是这只。我向老师一只一只地介绍它们:“瞧这只!它的头型如棺材,每次相斗,只一口,使咬得敌手浑身发抖,要用官司草硬生生挑开才松口。我长期剪碎指天椒拌生姜汁喂的,从来没有败过一阵。我给它取的名字叫铁头常胜;这一只叫癞皮疯虎。老师您看,它身上几处新伤旧伤,它之所以赢,不仅是咬得狠,而且是不投降……” 
老师又用手去梳我的箭猪毛似的短头发,她定然好生迷惘:“你家,嗯……你家别的人也斗蟋蟀么?”问罢脸却一红。 
我说:“不哩!不过我爸用兵,用兵之道与斗蟋蟀之道是一样的。”见老师哑然失笑,我更认真了说孙膑自荐于齐王,为田忌设赌马之局:田忌上、中、下三匹马皆依次弱于齐王上、中、下三匹马,后用孙膑之计,以己之下乘,对王之上乘;以己之中乘,对王之下乘;以己之上乘,对王之中乘,使三盘两胜赢了齐王五百金。 
斗蟋蟀赌三盘两胜时,肉礅儿就是作为我之下乘而对敌之上乘的。 
我将铁头常胜放进瓦钵,又剪碎几颗小红椒投进竹筒;再取把小刀,将一块老姜刮了汁滴进竹筒,然后放入铁头常胜,盖好,连竹筒一起交给老师,说是送给她,留个纪念。 
她无论如何不肯收,说是第一,如铁头常胜这种蟋蟀极是难得捉到;第二,她是绝不会去与人斗蛐蛐儿的,拿了也没用。 
正在这时,爸爸大步流星进屋来,也不知谁去报的信。开学时爸爸送我进教室,他见过丁班班主任的,就请老师到客厅,亲自泡杯西湖龙井,端到老师跟前。一面道歉说;“小女严重扰乱贵班阵脚,失之家教,责任在我。我今后一定对小女严加管束。” 
“严加管束?”老师突然站了起来,瞪我爸一眼,平日我们调皮,老师也会生气,但我从未见过她那么愤怒的眼神。当时我正依了家教站着:有人来投诉时,我得立正听着,投诉完了,我要恭恭敬敬送入下楼,再回头受责。 
老师拍拍我的肩,说:“你不必留在这里,回自己房间做功课吧。” 
我去看爸爸,爸一挥手:“照老师说的办。” 
一年级小学生只有语文和算术两本书。两本书对我来说都浅得十分可恼。闲时没事,我便自己在家做功课,将那书后的练习题早已做出了几次答案。开学才一月,两本书的习题已完成了一半。算术题,自是每道都解过;语文书上的每一个生词,都被我造过句的。每次放学回家,我便从早已做好的功课中,选出老师布置的,重新誊一遍在作业本上便是。 
作业很快就誉好了。我在房里转来转去,冥思苦想该送我老师什么礼物。 
这周末,丁班的同学陆陆续续送了许多礼物给我:柳风眠剪片纸皮做个大书签——也不知从哪本小人书上剪了个躺在床上光脚丫伸懒腰的长衫古人贴上,把他自己一张小小的照片齐眉下剪去,将头去换了那古人的。旁边抄了一句古诗题上,伊然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右下角落款更令我哭笑不得,居然是“瞌睡虫笑赠害群马”!柳风眠的爷爷原在私塾掌教,且爱孙如命。风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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