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第23章


》,老头就再看看我,就问邓壁儿:“你娃娃要学萧么?”不等邓壁儿答话,他又大声说:“可别学这上好的钟家小孩,瞧她吹得驴吼狼嚎,哪是什么苏武放羊,顶多算是王婆赶鸡。瞧老汉教你如何吹。”我见他的比喻倒也贴切,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就横了箫送到他手上。 
老头子接了萧对邓壁儿说:“小娃娃看好,老汉教人,不重复第二次。他说,竹乃草木君子,格调清高。截竹为萧,是借竹音而表心声,首先应当口心如一,岂可吹的是汉使高风,想的是顽皮胡闹!”话说得语重心长,分明是在指责我,我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站起身来。他就开始讲如何运气,如何换指,讲几句就吹一声,吹一声就问一句邓壁儿“懂了么娃娃!”邓壁儿就一面点头一面使劲扯我的衣角。 
后来,老头子就捡块山石,正襟危坐,说:“坐姿不正,清气不顺;清气不顺,箫品不正;箫品不正,又如何吹得出苏武的气节来?”就略一闭目凝神,开始吹那《苏武牧羊》。萧声清越磊落,令人荡气回肠。一年级暑假期间,父亲曾携我赴新疆见过天山风物;此时此刻,我从箫声中就领会到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 
一曲方罢,我恭恭敬敬对他说:“多谢老爷爷指点。小孩子不懂事,还未及请教老爷爷高姓。”他长身而起,乐呵呵看了我,说:“陈,陈书剑。”就还了萧,说“你来。” 
我细细想想,也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他就背了手,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确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就又拿了萧吹《小白菜》,吹得哀悯凄清,如诉如泣。听得在1幢门日闲坐的刘婆婆抹泪说:“是哪家伯伯?莫吹了莫吹了,我想起当童养媳的日子来,苦得很哩!”老爷爷就将洞箫还我,说:“我明天这种时分再来。” 
看他飘然而去,邓壁儿就拍起手来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了,你爸爸回来也不会打你了!”我爸到成都开会,还要两天才能回重庆。但我已不想玩”官兵捉强盗“,我迷上了这管上好的紫竹,就挺了腰,仍坐在山边陶陶然呜呜地吹。邓壁儿也不去玩,她两手抱了膝,坐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跟了萧声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死了娘呀……”刘婆婆扯衣袖抹抹眼,就回屋去冲碗醪糟蛋,颠着双小脚端给我们……… 
第二日黄昏,老爷爷果然又来吹萧。他说我大有长进,并且说我人品端正。我告诉他我的操行评定只有一次甲等,其他每次都或丙或丁,还被记了许多大过小过。他问我为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惹的那些大祸小祸。他一面听,一面捋了长须微微笑,末了,还是一口咬定我人品端正。我叹口气,说:“老爷爷啊,如果家父能听见您这番话就好了!”他就哈哈大笑说:“我自然是要将这番话告诉你父亲的。”想想,他又说:“咦!你怎么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呀!”我就有点发愁,说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怎么可以朋友相称呢?他就笑我迂腐,说“只要意气相投,自然成得朋友,又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点点头。他就说:“既是朋友,你就可以对我直呼其名,叫陈书剑便是。”于是我就叫他陈书剑。他依然叫我“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那么长的称呼他叫起来也不嫌麻烦。我就请他上我家小憩欷,一路上遇见了人,我都介绍说是我的朋友陈书剑,却见人人眼神狐狐疑疑,似乎觉得我马上又要揭些什么鬼出来…… 
爸爸从成都回来时,我正由邓壁儿陪了坐在1幢山边,一面想着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意境,一面将洞萧吹出《满江红》的曲牌。爸爸眉开眼笑大步赶到我跟前,说:“好孩儿,好孩儿!毕竟是我钟家子孙!” 
我将洞箫双手奉还父亲,坦白说我原是得了别人指点的,那人是我新交的朋友陈书剑。 
父亲大吃一惊,急急问道:“什么什么?你说哪个陈书剑?!”我就说了我那个朋友陈书剑的样子。父亲先喜后怒,接着沉了脸呵斥道:“放肆!还不改口称陈世伯?陈世伯是你爸爸至交好友,那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 
我傻了眼。一边的刘婆婆就插嘴说:“钟家伯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婆子亲耳听得那位吹萧的老哥哥说他是你女儿的朋友,硬让娃娃叫他陈书剑,怎么好端端又变了你的呢?”我爸爸显得啼笑皆非,不过终于还是笑出声,他向刘婆婆道了谢,就叫我跟他回家。 
不一会儿,陈书剑也到了。原来他真的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不过从前,总是父亲去看他,所以我从未在红房子见过这位老先生。于是改口称他陈世伯。我这位陈世伯果然对父亲说我品格端正,还说我父母有女若此当终生无憾。我听了就忍得肚子疼才没笑出声来,心中不由替父亲难堪。可是,我飞快地瞟一眼父亲的脸时,却惊奇地发现他一丝儿惊奇的表情也没有。 
陈世怕说他刚一见我就知道我是钟家的小孩,因为我的轮廓像爸爸,而且我手中的那管洞箫,正是他亲手做成送给我爸爸的。 
这以后,陈世伯来我家,不见爸爸时,就坐了跟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谈话,直如平辈论交,一点大人的架子也不摆。我家好像他的一片天,一棵树,他来如闲云去如仙鹤,自在得很。不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半夜三更到学校找我的却是这位陈世伯。见他一路沉思,我就更为政治老师的死活心焦。 
快到大院,陈世伯忽然说:“好孩儿,你也无须过虑,我想那个书生是不会去寻短见的。他既然早已瞩意政坛,必于国计民生抱有已见,值谏党风起,焉有不一吐为快之理?自有史以来,武以兵谏文以死谏久成定律,言未倾尽而祸起萧墙者,古往今未比比旨是,却也顺理成章。他不会不知,更不可不知。若他决心舍命谏党,被发配乡村已属万幸,正好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他岂会自己去死?若他不曾准备谏党舍命,如今更会爱惜性命也不会寻了短见。” 
却原来是这样!不管你谏的是什么,进谏之前反正应该备好棺木,如此一来,仅仅因为这些右派分子敢于死谏,的确已不失人格,我们如此作践金绍先,倒是显得行为下流了。 
进了家,我从墙上取下鸡毛帚,说:“爸爸,我知错了。”爸爸接了家法问道:“错在哪里?”我说:“第一不该错把下流作高尚,去侮辱金伯伯的人格;第二不该离家不归逃避惩戒。”说完就去趴在小床咬牙关绷紧肌肉,诚心诚意准备挨打。 
爸爸却说:“这两件事在你,都是初犯,且已知错,不打也罢。你记住,永远也不可侮辱任何人的尊严,即使在战争中,侮辱俘虏也是缺德的。爸爸给你讲过拿破仑的事,他战败撤退时竟然敢把无法带走的伤兵留给追击他的库图佐夫,就是因为他确信那位品格高尚的俄国将军绝不会侮辱他的法国俘虏。” 
就这样免了责罚,是我完全不及料到的。我站起来,想到金绍先和我的老师,心中就更难过,说:“爸爸,我明天一早就找金伯伯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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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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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哈哈长笑,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当务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读史。读史吧,读史令人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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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大院小学生自发的反右斗争从运筹帷幄。短兵相接到陪礼道歉,总共历时三天三夜,就算彻底告终。不过这些1957-1958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大部分人,却熬到1978年才由政府部门甄别平反。也不知金绍先和我那位老师,是不是能一直活到扬眉吐气那天?被陈伯伯半夜三更从教室找回家后,虽然明白自己这种有辱别人尊严的行为很下作,也明白了要进谏则要有舍命的勇气,但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右派分子要去进一些反共反苏的谏? 
我不敢去问爸爸,就去问妈妈。妈妈想了好久,答道:“他们说那些话时,并不知道是错的。” 
陈世伯对反右斗争的解释就丰富得多了。他从春秋战国为什么会出现百家争鸣的局面讲起,跟我说到兵家、墨家、释家、儒家……的代表和区别,历数一个又一个著名说客的成败,尤其以苏泰、张仪的连横合纵为例。陈世伯告诉我,孔丘曾慷慨陈辞遍及列国,然大小诸侯竟无一愿纳其言。他先受陈、蔡之窘后为学子之师,实在是既不得志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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