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第13章


我听到的正是阿妈的脚步声。看见浑身血迹的我,她惊叫了一声。待察看下来我没有缺胳膊少腿,连手指也没缺一根时,她便开始对我大声吼叫,声音里惧怕多于恼怒。“你还指望你妈会来帮你洗手?”她恼恨地说,“她会把我们赶到昆明去的。”那番话倒真把我吓懵了。我印象中,昆明是那样遥远,那边是猴子的世界。
阿妈把我一个人扔在船尾,让我光穿着内衣和老虎鞋呆在那里哭。
我盼着妈妈来,我想就算她看见我弄成这模样,至多只是轻柔地责怪我几句。
可她没来。我听到一阵脚步声,但那只是老二和老三。她们瞪大双眼看着我那副狼狈样,然后笑着走了。
湖水镀上一层金黄色,渐渐又泛起绿红,紫红,最后,是沉沉的黑色。天黑了,整个湖面上,亮起一片红灯笼,不时传来人们的嬉笑声,它们或是来自花厅,或是来自邻船。只听得厨房的门乒乒乓乓的,开启得很频繁,空气中弥散着菜肴的香味。
我觉得饿了。
虽然入夜了,但四周还是一片光亮。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我的腿,我的手,我的头……我明白了,为什么四周这么亮,水中我看到一个满月,一个温暖明亮的大月亮。我俯身向着她,希望向她倾诉一番。其他人一定也见到这个月亮娘娘了,只听四下爆竹声起,我连“扑通”一声都没听见,就发现自己跌入水中。
水凉沁沁的,很舒服。所以一开始,我一点不惊慌。这有点像坠入软绵绵的梦境那种感觉,飘飘欲仙,我希望阿妈把我拉上去。但我马上觉得透不过气。我绝望了,在水中乱划乱蹬着,湍急的水灌进我鼻子和喉咙,我觉得窒息了。“阿妈!”我想哭,她不该抛下我不管呀!一个黑影在我身边擦过,那是五毒之———水蛇!
它紧紧地缠住我,把我像海绵一样挤缠着,然后将我往半空中一甩——我一头栽入一张渔网里。我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并且哭喊着。
四个人影凑向我:“太小了,把她扔回去吧。这能卖钱吗?”他们说笑着。我不再害怕了,我停止了哭叫,我知道这些人是谁。当阿妈领着我走过街市时,常见到这样的人,这时阿妈会用手遮掩住我的眼睛和耳朵。
“行了,”一个女人责骂着他们,“你们把她吓坏了,她会以为我们是坏人的。”说着,她挺和气地转向我:“你家在哪,小妹妹?”
那几个男人俯身看看我,哄笑着:“呵,是个小姑娘,不是鱼,不是鱼。”
我又害怕了,四处是一片触鼻的鱼腥味。
“别睬他们,”那女人说,“你是从哪条船过来的?”
我茫然了。湖面上到处可见一片片的船帆:脚踏船、帆船,也有像我们家租的那种船舫。
“那艘!”我指了指一艘张灯结彩、笑语纷纷的船舫。“就是那艘,那艘!”我又开始哭了,惊恐过去后我睁大双眼逼视着缓缓驶近的船舫,恨不得立时回到亲人身边。船上飘来阵阵诱人的酒菜香。
“喂,你们有没有丢失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姑娘掉到水里啦!”那女人对着船上吆喝着。
船舱花厅里一阵嗡嗡的骚动声,我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寻觅着阿妈,爸爸,妈妈……船上的人都拥到栏杆边,我眼前晃过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给酒气熏得红扑扑的脸庞。这时,一个小女孩从人堆中挤了出来:“我在这儿!”船上的人哄的一笑,虚惊一场,又回船舱了。
那艘船开走了。我默默地伫立着,全身战栗起来。我觉得一片空虚,一种遭弃的恐慌。湖面上一片辉煌的灯火,爆竹声此起彼落,人们喝酒划拳,自得其乐,陶醉在节日的欢愉中,却没有人关心我。
我只觉得世界一下空旷了,我永远与家人失散了。
女人又一次打量着我,此时的我,发辫散了,内衣沾满泥水,鞋子也丢了,赤着双脚。
“我们拿她怎么办?”一个男人说,“没人要她。”
“或许她是个叫化子,看她那模样。”另一个男人说,“就像那些筏子上的叫化子。”
我满心恐惧,或许我真的成了个叫化子了。我再没有家了。
“晴,你们都没长眼睛吗?”女人说,“看她的皮肤,多么白,还有她的脚底,看,多嫩。”
“那我们就把她送到岸上吧。如果她真有家,他们会找到她的。”
另一个男人叹了口气:“这样的晚上,最容易出事了:有人喝醉酒跌下去,也有小孩子,一个不小心,就坠入水里,亏得她没有沉下去。”
船靠岸了,那男人用他那双满着鱼腥味的手,把我抱下船。
月亮在我身后高高挂起,我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次它是矮矮的,蜷缩着的,带几分粗鲁。我们一起沿着灌木丛奔跑。远处,传来锣鼓声。
那边空地上,搭起个戏台,月光下,人们在看皮影戏。一个年轻男人正在对观众们说:“现在,月亮娘娘出来了。”
月亮娘娘!这几个字令我忘记了眼前的困境。一阵密集的锣鼓声后,一个娉娉婷婷的女人身影,在布幔上出现了。
她拨响琵琶唱起来:“妾居月中君住日,日月相对遥相思,日日思君不见君,唯有中秋得相聚。”
她披散着头发,悲痛欲绝。她已命定将永远栖身在月亮上与丈夫终生分离,无望地寻找着她的未来。
“女人是阴,”她痛苦地唱道,“她注定只能冷却自己的热情,就像阴影一样,没有光彩。男人是阳,夺目耀眼,女人只有借着男人,才有光彩。”
听到唱的最后几句,我哭了,绝望又悲恸。尽管我还看不懂整出戏,但我已能理解她的隐痛。“我们都失却了自己的世界,再也无法把它唤回。”
锣声当一响,月亮娘娘向观众鞠了个躬,从布慢后消失了。人们热烈地喝着彩,这时,一个年轻男人向大家说:“听着,每个人,可以向月亮娘娘许个愿……”他的声音被下面的嘈杂淹没了。“……只要花几个铜板……”观众开始散场了。“一年才这么一次呢!”年轻人几乎在恳求了,依旧没人理会他,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匆匆地挤向前边,但那个年轻人眼皮子都没向我翻一下。我赤着双脚继续奋力往前挤,我要对月亮娘娘许个愿,我知道我要什么。我像晰蜴一样,钻到布慢后面。
我看见她了。她远远站在那里,就着一盏闪烁的油灯,她的身影显得那样漂亮,动人。
“我有一个心愿……”我低声向她诉说着,她也没能听见。我慢慢向她走近。
我能看清她了:起皱的双颊,一只油光光的酒糟鼻,满口大板牙和布满血丝的双目。
“她”显得十分疲乏。只见她披着一头浓黑的头发,就着幽暗的油灯款款下了台,然后一把扯下头发、脱下长裙,当我准备拉住她,恳求她听听我的许诺时,我发现,月亮娘娘成了个男人。

好多年过去了,我已不记得,当年我究竟要向月亮娘娘祈求什么?以及最后我的家人是如何找到我的?这两件事对我至今仍是一个谜。我的心愿得到了应诺,却没有兑现。——尽管我最后还是被找回了,我的家人沿着水路到处寻找我——但我至今不信,找到的那个女孩就是我。
后来我长大了,什么月亮娘娘的悲惨故事,船舫,会捕鱼的长颈鸟……渐渐都在我记忆中淡薄了。
现在我老了,离坟墓越来越近了,这似又使我有了一种归属感,我好像又回到童年,我生命的黎明,我又清晰地记起那年中秋,重番体会到那份天真,坦诚,不安,好奇,恐怖和孤独,就那样,把自己给丢了。
今晚又是中秋,我又记起那个遥远的中秋,我甚至记起了我对月亮娘娘的企求:我希望我能被找回。
二十六扇凶门
“别沿着墙角骑自行车。”母亲告诫她七岁的女儿。
“不嘛!”女孩不从,“为什么呀?”
“因为这样,我就看不到你了,如果你摔哭了,我也听不见。”
“你怎么知道我会摔下来?”女孩不服。
“命书上有的。《二十六扇凶门》,里面将预言一切,你会遭到厄难。”
“我不信。让我看。”
“这是用中文写的,你又不识中文。所以,你得听我的话。”
“那么,那二十六扇凶门是什么?告诉我。”
母亲只顾手中的编结。
“说呀!”
母亲还是不答理她。
“我知道,你不开口,是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根本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女孩说着,赌气走了,跳上自个的自行车,沿着墙骑着,不及拐到墙角,就连人带车地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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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的规则
游戏的规则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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