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第16章


来。
为了我能安心琢磨棋艺,父母对我可谓百依百顺。一次我抱怨着与我同卧室的两个哥哥太吵,结果,他们马上被移到临街的那间起居室,在那里为他们支起了床铺。如果我在餐桌上把饭菜剩下,表示吃得太饱,我的胃部就会不舒服,那将影响我的思维,父母也决不会责怪我。但有一件事是无法赦免的,就是每周六,在我没有比赛的日子里,我必须陪妈上市场去。这时,妈会得意洋洋地挽着我,几乎进出每一爿店,购一大堆东西,然后不失时机地、骄傲地向任何对她多瞟一眼的人介绍着:“这就是薇弗莱·龚,我女儿。”
一次跨出某店铺时,我低声恳求着她:“妈,你这样简直像是在做广告。”我妈立时当街站住,也不顾后面夹着大包小包的行人,不时碰撞到我们身上。
“哎呀,你认为与妈妈在一起,很丢你脸是吗?”她握住我的手,甚至攥得更紧了。
我眼睛望着脚尖回答道:“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那样把我弄得好尴尬。”
“噢,做我的女儿令你很尴尬是吗?”她温怒地发问。
“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样说的。”
“那你是怎样说的?”
我知道,这种误会越解释越糟糕。但我还是听见自己舌尖下溜出一长串话。
“为什么你非要拿我出风头?如果你自己想出风头,那末你为啥不学下棋呢?”
妈气得眯起双目,有如脸庞上突然裂开两道莫测的隙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沉默来折磨我。
我只觉得耳朵发烫,血管突突地跳着,犹如阵阵热风拂脸而过。我奋力将手从母亲那里挣脱出来,撒腿就跑,一个老太让我给撞了一下,橘子和罐头撒了一地。
“哎晴,这孩子!”妈和那老太同时惊叫起来,妈忙俯身帮她把东西捡起,我则乘机跑了。
我在人堆中像泥鳅一样窜逃着,身后传来母亲阵阵尖叫:“妹妹!妹妹!”我头也不回,奔上一条小路,穿过小巷,跑进充塞着旅游者的大马路,又拐进另一条小街,就这样七转八兜地,毫无目的地狂奔着,直到我再也迈不动步子。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就像一台超负荷工作的马达。我觉得浑身发冷,便在一只倒置的塑料桶上,手支下巴地一屁股坐下。我想象着妈妈,怎样从这条街找到那条街,最后,她不得不放弃了寻找,只好在家里等着我。约摸两个钟头后,我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脚,往家里走去。
通向我们公寓的小街寂静无声,我能看见自家窗口的蜜黄色灯光,就像老虎眼睛一样烁烁闪光。我跟着脚尖,迈过十六级楼梯,猫一样踅到房门口,抬手轻轻旋转了一下门球。门已上锁了。只听到房里椅子推开了,然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咔嗒一声,门开了。
“你到底回来了,”文森特说,“怎么了,小姑娘,遇上什么麻烦了?”
他说着,又回到餐桌前。鱼盘里只剩下一副骨架,因此显得那鱼头特别大,鱼头高高地仰着,保留着生前那副负隅顽抗的姿势。我想作为惩罚,这是留给我的菜肴。
里边,传来母亲冷冰冰的声音:
“不用睬她。她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一个人快快地在桌边坐下,不出声地将饭划入肚里,谁也没答理我,听得到筷子笃笃地划着饭碗的声音。
放下碗饭走进房里,关上门,我一头栽在床上。房里没开灯,邻家的灯火透过窗棂映在天花板上,折射出式样各异的图案。
恍惚之中,眼前浮现出那六十四块黑白相间的棋盘,我的对手,则是两道沉默的深渊似的怒目,她显出胜者的笑容对我说:“会捉老鼠的猫不叫。”
她率领着手下的黑兵,以排山倒海之势,铺天盖地地向我压来。我的白棋尖叫着,惊慌失措地败下阵来。我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飘浮起来,被看不见的风卷起飞出窗外,我看见我们所在的那条小街,在我身下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天空一下延伸展开,无边无际,四周一片空旷,就我一个人在飘浮。
我闭上双眼,思索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来自墙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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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墙外的声音
——丽娜·圣克莱尔的故事

小时候听妈说,外曾祖父曾将一个乞丐判凌迟处死。后来,这个乞丐的鬼魂来向外曾祖父索命了。反正一个星期后,外曾祖父就去世了。人们有的说他死于流行性感冒,也有说别的什么病,反正众说纷纭。
我不知道那个乞丐是怎样捱过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的。在我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设想着,刽子手怎样一把撕去他的衣服,把他按倒在刑具上。“这个谋反者,将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刽子手当众宣读着他的罪状。然而未及他举刀,那乞丐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几天后,我的外曾祖父正在书房里看书,忽地,那乞丐出现在他眼前。他的脸庞上疤痕累累,就像一只碎瓷花瓶。“我以为,最可怕的时刻,”那鬼魂说,“是刀砍下来的时候。岂料,我估计错了。最难捱的,恰巧是相反,是在刀即将挨上而还未砍来之时。”说着,他伸出给砍成锯齿形的胳膊,一把挟持起我的外曾祖父,穿墙消遁了。
一次我曾问过妈,他究竟是怎样死的。她回答道:“就死在床上,只躺了没几天,就死了。”
“不,我说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乞丐。什么叫凌迟处死?是不是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还要抽筋剥皮吗?他真的给干刀万剐了?”
“你们这些美国人,就会钻牛角尖,”妈妈用中国话嚷了起来,“那人都死了快七十年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有关系的。我想要是能洞察一切不良之兆,设法消灾避难,本让那种无声的魔法将你吞噬。因为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房子四周,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它们威逼着我母亲,使她恨不得把自己蜷缩起来竭力想躲进某个她自认为安全的角落。但那股无以名状的恐怖还是不肯放过她。多年来,我目睹着,它们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妈妈,就像那个遭凌迟处死的死囚一样,直到她从人世消失并且变成鬼魂。
我记得,奥克兰我们老家的地下室,老是让母亲不安惊恐,似乎那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年我才五岁。妈想瞒过我,她将一把木头椅子抵住地下室的门,再套上两圈铁链,外加一把大铁锁,来了个双保险。这就更使其显得神秘莫测。我一直想方设法要开启它,直到有一天,偶然我的小手指碰着门,它就启开了,但未及我定下神,便一头坠在一团黑暗里,那种感觉,犹如栽入一道深不可测的裂口。待我能大声嚎叫时,发现我已经被母亲抱着,鼻血一滴一滴落在她肩头。这时,母亲才告诉我,地下室里住着一个坏蛋,他已在里面呆了几千年了,所以从此,我不应再去开启这扇门。她说,这是个穷凶极恶的坏蛋,她差点来不及把我拖出来。这个坏蛋,会让我生下五个婴儿,然后把我连带五个婴儿,一顿连骨带肉吞下。
从那以后,我经常目睹到许多吓人的场面。我是以一个中国人的眼光来看待这种恐怖,这种基因,得之于我妈。当我在沙箱里玩沙时,从我自己挖掘的洞里,我似窥到群魔在乱舞。我甚至看到他们青面撩牙的脸庞上,双目闪着绿光,正在虎视眈眈地搜寻着小孩子。一次我骑着三轮自行车玩,忽然发现地上的一只甲虫,竟会呈现出一张孩子的脸,我立即用车轮将它碾扁。再长大一点,我能看见许多别的女孩子看不到的怪事:滚铁环会突然一裂为二,将一个小孩子弹到半空。铁链球会突然脱离链条,击中一群正在嬉笑的孩子中的一个,脑浆溅了满操场。
我对谁也没讲过这些,甚至我妈。多数人不知道我有一半中国血统,可能因为我有一个外国姓:“圣克莱尔”的缘故。我一眼看上去,挺像父亲,典型的英国爱尔兰人:高大匀称的个头,但如果他们再走近一点,就会发现,我的脸庞轮廓,不像父亲那般瘦削,我的线条是平缓浑和的,就像海滩上的卵石。我没有父亲的黄头发和白皮肤,可我的皮肤呈一种苍白色,就像被太阳晒退色似的。
但我的眼睛,是妈妈给的,它不是深陷的,倒像鬼神节里的南瓜灯上的眼睛;那种用小刀仓促拨出来的两个孔眼,猛一看,好像没有眼睑。为了让我的眼睛显得光彩一点,我常常故意睁圆双眼,然而当我带着这样的眼神在房子四周走动时,我父亲便会间我为什么显得这样紧张恐慌。
我见过妈的一张照片,眼神也是这样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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