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第25章


“不,不可能。”
“你就是不肯试一下。”妈继续说着,既不生气,也不懊丧,那口气,似只是在讲述一件永远无法得到核准的事实。“拿去吧!”她说。
但是,起先我并没马上把琴拉走。它依旧静静地置在妈妈家起居室里,那个回窗框前。打这以后每次看到它,总使我有一种自豪感,好像它是我曾经赢得的一个荣誉的奖品。
上星期,我请了个调音师到我父母公寓去,那纯粹是出于一种感情寄托。数月前,妈去世了。爸交给我一些她的遗物,我每去一次,便带回去一点。我把首饰放在一只缎锦荷包里,还有,她自己编织的毛衣:有黄的、粉红的、橘黄的——恰恰都是我最不喜欢的颜色。我一一把它们置放在防蛀的箱子里。我还发现几件旧的绸旗袍,那种边上镶滚条两边开高叉的。我把它们挨到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心中有一阵温暖的触动,然后用软纸把它们小心包起来带回家去。
钢琴调校好,那音色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圆润清丽,这实在是一架上乘的钢琴。
琴凳里,我的练习记录本和手写的音阶还在。一本封皮已脱落的旧琴谱,被小心地用黄缎带扎捆着。
我将琴谱翻到舒曼的那曲《请愿的孩童》,就是那次联谊会上让我丢丑的。它似比我记忆中更有难度。我摸索着琴键弹了几小节,很惊讶自己竟这么快就记起了乐谱,应付自如。
似是第一次,我刚刚发现这首曲子的右边,是一曲《臻美》,它的旋律更活泼轻快,但风格和《请愿的孩童》很相近,这首曲子里,美好的意境得到更广阔无垠的展现,充满慰藉与信心,流畅谐美,很容易弹上手。《请愿的孩童》比它要短一点,但节奏要缓慢一点。《臻美》要长一点,节奏轻快一点。在我分别将这两首曲子弹了多次后,忽然悟出,这两首曲子,其实是出于同一主题的两个变奏。
美国的注释
当母亲看见女儿的新房子里床对面置着一架嵌镜子的大橱时,便叫了起来:“你怎么能将镜子对着床置放?这样,会冲掉你新婚的喜气,都会冲掉的。”
“呕,它放在这里最合适,其他地方放着,都不好看。”女儿说,很有点厌烦。
对于妈这一套老生常谈,她已听够了,受够了!
母亲皱皱眉,从她那只用过两次的崭新的提包里,摸出一面镶金边的镜子,那是上星期她特地从派力斯俱乐部买来的,那是她贺女儿乔迁之喜的礼物。“亏得我还有这个,让我来帮你设计挂哪。”说着,她把它往床头上方,两边枕头正中一比划:“就挂在这里。”母亲敲敲墙说,“用这面镜子来反照那面镜子就解掉了,运气保留了,还加上一点桃花运。”
“什么叫桃花运呢?”母亲狡黠地笑了笑,指指镜子,“喏,看,我说得不对吗?喏,我已从镜子中看到我的小外孙了,明年春天,他可以抱在我手上啦。”
女儿探头也往镜里看了看,只看见自己一副茫然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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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丈夫
丈夫
——丽娜·圣克莱尔的故事
直到今天我还相信,妈持有那种先知先觉的功能。对此,妈总以一句中国成语来解释:“唇亡齿寒”,假如嘴唇不复存在,牙齿当然就会觉得冷了。我想,那意思就是:一件事物的发生,常常会导致另一件事的到来,世上万物,彼此依附,互相牵连。
但是她的先知先觉,倒从来不是有关地震的预感,或对股票行情升落的预测。
她所能预感的,只是一切对我们家庭有威胁的预兆。而且她明白,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她为不能阻止它们的最后发生而伤心。
小时候还住在旧金山时,她看了看我们那建在一个太陡的小坡上的公寓,当即预言:她怀着的胎儿,会坠落而死去,结果真的如此。
当我们家对面的银行边,新开设了一家出售浴室设备的商店时,妈便预言,那家银行的钱可要遭殃了。果然不出一个月,银行里一个职员因挪用公款而被抓走了。
去年父亲刚去世时,妈便说她早就有预感了,因为一盆爸送给她的常春藤枯萎了,虽然她天天没断过浇水。她说,这盆常春藤的根,已经烂掉了,因此浇水也无济于事。后来,医院里送来的化验报告上也说明,尽管七十四岁的父亲最后是摔于心脏病,但他体内百分之九十的动脉,已经全部淤塞了。爸并不像母亲那样是中国人,他是美籍英格兰人。每天早上,他会吞下五片熏肉和三只淌蛋黄的荷包蛋。
当妈准备到树林道我们新居来做客时,我便又一次记起了她那非凡的特异功能,我很是忐忑不安,不知她会在我这里看到些什么。
哈罗德和我,很幸运能找到这里安家。那是在靠近九号公路尽头的一个三岔道上,这里之所以没有设任何标记,是因为标记一设上去,就让附近住户给除掉,他们不希望那些推销员、城市视察员来干扰这里。往常从这里到旧金山我妈那里,只需开四十分钟的车就可以到了。但这次把妈接出来,我们却花了足足一个小时。直到车穿过拥挤的车流,费力地拐过两个拐角时,妈伸手轻轻地拍拍哈罗德的肩头,疲惫地嘘了一声:“呵,这一路上够你折腾了。”
哈罗德笑着减慢了车速,但我还是发现,他那紧握驾驶盘的双手十分紧张。我暗自高兴,很有点幸灾乐祸之感。在拥挤的车潮中,他很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不是被后面已排成车龙的喇叭所催逼,就是差点撞上前边一位老太太的别克。
对自己竟然还袖手旁观,冷眼看着哈罗德的种种困窘,我也实在觉得太不像话。
但我又无法自持。早上,出来接妈以前,我俩刚吵过一架。他那样锱铢必较,挥着手对我大声嚷道:“当然该是由你来付灭虫剂的钱。因为米勒格是你养的猫,那跳蚤当然也是你惹出来的,这笔账就该划在你份上,明明白白的嘛!”
我们的朋友中,没人会相信,我们会为了跳蚤而争个喋喋不休。而且他们再也不会想到,我们之间,还有比这更奥妙的。
现在,妈要和我们一起住一个星期,因为她在旧金山的住宅,正在调换全部电线。所以,我们必得做出没事人似的。
整整一路上,妈一遍又一遍地向我们发问,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修了这么个谷仓样的亭子,还有那么个四边布满苔藓的池子。而且,在另外两亩空地上,种满红杉树和有毒的陈树。其实她根本不是发问,只是在一遍一遍地表示:“哎呀,真会花钱,作孽呀!”当我们领她参观房子内部时,她更是不停嘴地发问,迫得哈罗德只好一个劲地解释:“你看,这细木嵌花地板的做工,那可全是手工脱色的。喏,这大理石花纹的墙纸,也是手工贴上去,用海绵这么一点点揩拭的。因此,花这么些钱还是值得的。”
她点头表示同意:“原来,脱色和用海绵揩拭,是那样花费呀!”
就这么在我们房里兜了一圈,她已找出了一大堆的不是:那斜条花纹的地板,令她觉得自己也在一个劲往一头溜滑。而我们给她安排的客房,那简直就完完全全像个马棚,两头都是斜顶天花板。她甚至看得见躲在屋角里的蜘蛛,窜到半空的跳蚤。呸!呸!呸!就像热油不断溅出锅外,尽管妈知道,我们花费了大宗钱财来装修这幢房子,但在她眼中,这依然只是个马棚不像马棚,谷仓不像谷仓的棚棚!
这让我很恼怒,为什么她光看见我们的缺陷和不足呢?但当我再环顾四下时,又觉得她所批评的,实在也有其道理。这令我确信,在我与哈罗德间,她也一定预感到什么了。因为我至今还记得,早在我八岁时,她所跟我说过的一些话。
妈曾瞟了一眼我的布满米粒的碗底后,随即预言,我将嫁给一个坏男人。
“哎呀,丽娜,”好多年前,一次晚饭后,她这么对我说,“你将来的丈夫,将是个麻子。你碗底留剩几颗饭粒,他脸上就有几颗麻子!”
妈一边收起我的饭碗,一边又接下去说:“我就知道有这么个麻子,又粗鲁又讨厌!”
我立时想起一个讨厌的邻家男孩,他脸上就是布满麻子,而且真的就与米粒一般大小。他约十二岁左右,叫阿诺德。
每次我放学回家走过他家门口,他就往我腿上弹弹弓,有一次,还故意用自行车来压我的洋娃娃,把她的小小的腿都压碎了。我才不要这个凶狠的男孩子来做我丈夫。因此,我从妈手里夺回那饭碗,几筷子就把碗底的饭粒划进嘴了。然后扭过头对妈得意地一笑,相信我再也不会嫁给阿诺德了。我将要嫁给一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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