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第44章


“一张脸的长相,可揣摸出人的气质性格,还可以推测未来。”我随口说。
“什么意思?”她问。
该轮到我说了。瞧这两张脸,那么相像!这么说,连同快乐、悲忧、好运和过失,都会十分相像了。
我想到自己的母亲,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当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时。

我的母亲——你的外婆,一次曾专门为我看了相。那晚正是大年夜,过了年我将是十岁了,这在中国是一个大生日。或许正看在这一点上,她没有讲太多批评我的话。
“你很有福气,”她说着捏捏我耳垂,“瞧这对又肥又厚的耳垂子,就像我的一样。耳垂子边薄的,生来就是穷命。你长着一对好福气的耳朵,但你必须不放过任何机会。”
然后她又轻轻拍拍我下巴:“下巴正好,不长不短,说明你的寿数恰到好处。
寿命太长也不好,变成一种负担了。”
至于鼻子,你外婆说:“你的鼻子也像我,鼻孔不太大,因此守得住钱财,鼻子挺直,也是个好相,鼻子不正的女孩,运气总不好。”
然后她又掰开我的头发:“我们的额头也很像,或许你的前额比我更宽,因此你比我更聪明。而你的发鬓长得比我低,这说明你在年轻时,生活上会有些坎坷……眼睛也很好,是诚实热情的,你会成为个好妻子、好母亲和好媳妇。”
当时我还很小,我很希望长得更像母亲一点,因此,不觉时时模仿她的表情和举止。
我变得和她越来越像了。可一次洪水,却让我和母亲分开了。我的第一个婆家把我撵出来了,然后又是一场战争,接着过了一个大洋,把我带到新的国度。妈再也不会知道,这些年来,我的脸相有了很大的改变。我的嘴角开始者往两边耷拉,而我的眼睛,也开始很美国化地左顾右盼,而在旧金山一辆拥挤的电车上,一个急刹车,把我的鼻子撞歪了,那正好是在我们去教堂的路上。
在美国,要想保持一张不变的中国脸孔,那是很困难的。甚至在我还未去美国以前,在北京,我就特地花钱请了个在美国长大的中国小姐,让她教我该如何适应美国的生活方式。
她曾经如此对我说过:“在美国,你万万不能对人说,你要永远留在美国。如果你是个中国人,你一定得说你羡慕美国的教育及他们的思维方式,你必得向他们表示,你要成为一个有学识的人,然后把学到的本领献给中国人民。”
“那……如果他们问我,我想学哪一门专业,我该怎么说?”
“宗教,你一定得说,你要学习宗教。”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如此教导我,“美国人对宗教,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人的想法,各有不同。因此在这方面,无所谓对与不对。你只要对他们说:‘我是为上帝而赴美深造’,他们立时会十分敬仰你。”
然后,这女孩子代我填写了一份表格,我再把她所写的抄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完全能默写下来为止。在姓名一栏上,我填上琳达·孙,生辰日期:1918年5月11日,出生地:中国太原。而在职业一栏,我写上神学院的学生。
最后,在接受了我更多的钱之后,那女孩子又给了我一个忠告:“首先,你必须找个丈夫,最好是找美国公民做丈夫。”
大约看见我吃惊的样子,她很快又补充着:“当然,美国公民也有中国人。
‘公民’并不一定指高鼻子外国人,但如果你丈夫不是美国公民,那你还得做第二件事,就是生个孩子。是男孩或女孩在美国倒问题不大,反正他们都不会给你养老送终的,你说呢?”我们哈哈大笑。
“不过,尽管如此,你还是得小心,”她对我说,“如果移民局问你有几个小孩,或者你想要几个孩子,你必须回答吓,你还没结婚呢。’语气要诚恳虔诚,表情要真挚坦然。”
当时的我,一定显出一种困惑的表情,因此她马上接下去解释着:“要知道,你一旦生了个孩子,这孩子就是美国公民,他可以让母亲也作为美国公民留下,懂不懂?”
但令我困惑的不是这,而是为什么她说我应该语气要诚恳,难道平时的我,给人的印象还不够诚恳坦直吗?
我女儿总跟人家说,我是从中国经过一段长途颠簸才来到美国的。这话是不对的。我并不是那样穷。我是乘飞机,而不是坐船来的。我的第一个婆家给了我一笔钱,然后我做了十二年的电话接线员,也积了一笔钱,因此我并不穷。但我乘的那班飞机,却飞了三个星期:它在香港、越南、菲律宾、夏威夷等地都要停留,因此待最后抵达美国时,我再也扮不出一副真诚快乐的表情了。
女儿,你还者要跟别人说:我是在“中国屋”餐馆遇到你父亲的,说是我有一次从甜饼馅里吃出一张命运纸,上面写着,我将嫁给一个黑黑的漂亮男人,我刚把那张纸放下,那个饭店侍应生就冲着我笑,后来,我就嫁给他了。你真会胡开玩笑。
你父亲根本从未当过侍应生,我也从不上这餐馆吃饭。从来只有美国人才爱上“中国屋”吃中国菜。如今这家“中国屋”餐馆已拆掉了,在原址上造起一家麦唐纳餐馆,而中国招牌上则写着“麦东楼”三个字。这简直在胡搞,什么“麦东楼”!唉,你呀,你们呀,都被那种假中国化迷惑住了。让我把一切都如实告诉你吧。
我刚到时,海关处并没人问过我什么刁难的问题,他们核对了我的证件后,就让我进关了。我决定先去找那个北京女孩提供给我的地址。我跳上一辆公共汽车,来到加利福尼亚街,看见一幢高耸的大厦,这是老圣玛利亚教堂,布告栏上写着:上午七时到八时三十分,中国礼拜。我默记着这个时间表,以防万一移民局问我在哪里做礼拜,我就可以对答如流了。随后我穿过马路,对面是一幢普通楼房,只见墙面漆着这样的字样:今天的得救为了明天的安宁①——美国国家银行。当时我就想,噢,那就是美国人做礼拜的地方。今天,那个圣玛利亚教堂还在,可当年那幢低矮的银行已拆掉了,竖起一幢五十层楼的大厦,就是现在,你与你的未婚夫在那儿供职,盛气凌人地应付每个纳税人的地方。
当女儿听到这里,总会乐得哈哈大笑。看不出吧,老朽的母亲也会讲几句笑话的。
我继续沿着小坡路往上走,街道变得越来越狭窄、阴暗和肮脏,虽然一路上能不时看看各种有中国特点的装饰,却都是粗糙蹩脚得很,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要把中国风味中最落后的部分作为特色来点缀?他们为什么不建造些庭园或水池之类?
①英语得救与储蓄为同一词,琳达在这里搅混了。——译者注
我终于按地址找到了那个北京女孩提供我的地方,尽管我早对此不抱太高的希望,但那个吵闹肮脏的环境,还是令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一幢绿色大楼,一大群孩子老鼠样在楼道上窜蹦着。在402号,一个老太太出来了,她一开口就抱怨着,她足足等了我一个礼拜。然后,她又很快就写下几个地址给我,随后她向我摊开她的手,我给了她一美元,她不屑地瞄了眼,说:“小姐,”她用汉语说,“这里是美国,哪怕一个叫花子,一美元也打发不了的。”我又给了她一美元,她说:“唷,你以为我这个咨询如此廉价呀!”我只好再给她一美元,她这才不吭声了。
我按照这个老太太提供的地址,在华盛顿街找到一个廉价公寓安下身。这种廉价公寓,通常都位于一家小店楼上,然后,又根据那花了三美元才获得的咨询名单上,我找到一个每小时有七十五美分的工作。那可是个可怕的工作。本来我希望能做个售货员,但我的英语不行。而这个工作,是为外国男人做按摩。我马上知道,这种行当,犹如中国的四等妓女无疑,因此我马上辞掉了,并用黑墨水把那个地址涂掉了。而其他职业,大多由广东人和台山人垄断着,这些南方人世世代代在这里,打下了根基,发了洋财,由他们的重孙或玄孙掌握着整个华人区的命脉。
由此想到母亲曾对我说过:“我早年的生活是坎坷颠簸的,这很有道理。后来,我就在一家甜饼工场做事。我们坐在机器边的高凳上,机器上不断运送出滚烫的小煎饼,而我要做的,则是抓起那滚烫的金黄色的煎饼,嵌进一张命运条,然后趁着煎饼尚未变硬时,把它们对折。这工作看着简单,却十分辛苦。你如果下手太快,会让烫黏的面团灼痛手指,落手太慢,甜饼就会变硬,那就无法嵌进命运条,而且这个煎饼也就报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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