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第47章


“不可能,”妈几乎生气了,“待我回到上海家,连房子都没有了,只剩下砖木的框架……”
在海关的小房间里,一位女办事员查看了我的文件后,扫了我一眼,飞快地往文件上盖好印,严肃地对我点点头,放我过去了。我父亲和我,走进一个挤满了人和行李的大厅,四周乱哄哄的。
“对不起!”我对一个美国人模样的旅客说,“能告诉我,哪儿能叫到出租车?”他只是咕噜了几句,听上去他像是瑞典或荷兰这一带人的口音。
突然,有人在我们身后叫着:“小雁,小雁!”只见一个老太太,提着只粉红色的塑料袋,冲着我们大声叫唤着。我父亲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猛地像个小男孩样蹦了起来:
“姑妈,姑妈!”
“小雁!”我的姑婆慈祥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我父亲。
他们互相紧紧握着手——并不拥抱——只是紧紧地握着手:“看你!你都这么老了!”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眼泪,哭哭笑笑的。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们的那份真挚的激动让我害怕,我不知道明天抵达上海时,会出现怎样的一幕?
姑婆笑着举起一张快照与父亲本人作着比较。出发前,父亲给她寄了张自己的照片去,她就凭着这张照片认出了父亲。本来父亲在信上就跟她讲好,我们一到广州,就会从旅馆给她打电话,可想不到,他们还是赶来接我们,我不知道,我的姐姐们会来机场接我吗。
我立时拿起一次性成像相机,给他们抢了个镜头。我抽出快照给他们,爸爸和站婆俩神色虔诚地,一人扯着张相片的一角,耐心地等着照片成像。姑婆只比爸爸大五岁,约七十七岁,却显得很苍老、干瘪,稀疏的白发,牙齿都掉光了。可我本来听好多人说过,中国女人都比实际年龄年轻。
姑婆仰头看着我,低声自语着:“长大了。”随后她往自个手肘里的塑料袋搜觅了一眼,看得出,她想着该给我一份怎样的礼物,她没料到,我已是这样大了。
一对五十来岁的男女,冲上来一把握住爸爸的手,大家只是激动地“呵!呵!”再也讲不出一句话。他们是姑婆的儿子和儿媳,而他们边上另外的四个人,年龄与我不相上下,其中还有一个小女孩,约十岁左右。他们很快地一一介绍给我们,我几乎还没弄清究竟谁是谁。
姑婆与我父亲自小就讲国语,但其他人则是一口咭咭呱呱的广东话。我只听得懂国语,但却讲不好。因此只听见姑婆和我爸俩,滔滔地讲个没完。
“喔,果然如我所料,”我爸对我说,“李刚去年夏天去世了。”我不知道李刚是谁。我一下只觉得自己是个离开翻译就寸步难行的美国人。可眼下这个翻译把我甩在一边只管自己讲得痛快。
“嗨,”我对那个小女孩打了个招呼,“我是精美。”但那个女孩子只是忸怩着。我开始搜尽枯肠寻觅着可以用的广东话,但唐人街里我的中国朋友教我的广东话,尽是些骂人的粗话或者简单的用语:“好吃!”“吃起来就像扫垃圾一样。”或者“她是一个丑八怪”之类。真不管用。忽地我有了主意:我拿起这只一次成像相机对着那小姑娘扬了扬,她立时领会了,摆出一副时装模特儿的姿势,突起臀部,抬着胸部,嫣然一笑。闪光灯一亮,她就跳过来咯咯地笑着,等相片显出。
这时我们叫到了一辆出租车。在驾车去旅馆的路上,莉莉——那个女孩子,一直紧挽着我的手,始终与我在一起。
一路上,姑婆就不停地讲话,我插不上一句嘴。
“你写信说你只在这里呆一天,”姑婆正在喋喋地责怪着父亲,“一天!亏你说得出口。一天你怎么来得及去探亲访友?台山离开广州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车路呢。
你还说什么,到了旅馆会给我们打电话的。这简直是废话,我们家里根本没有电话。”
我的心里“咯噎”一下。我不知道,琳达姨是否也跟我的姐姐们说,我们会从旅馆给她们挂电话的?
姑婆继续责怪着我爸:“我简直急得六神无主了,拼命要我儿子给想个办法,绞尽脑汁之后,我们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台山乘长途车到广州来接你。”
当我们的出租车在大卡车、公共汽车间左闪右躲时,我吓得气也不敢透。司机一个劲地猛揪着喇叭。只见沿路一排房屋的阳台上,晾满了衣服等物,公共汽车里人挤得满满的,连乘客的脸都紧贴在玻璃窗上了。再过去就是一群高层建筑,我想那必是广州的市中心了,远远看去,它挺像美国一般的城市,四处高楼鳞次栉比。
待车速慢下来时,我才发现,沿街还有许多小店铺,里面的店堂黑魆魆的。前方有一座尚未竣工的大楼,它的脚手架仅是用竹竿和塑料绳扎成的,男女工人们就站在这样的脚手架上操作,既没戴安全帽,也没系安全带。
耳边又响起姑婆的尖叫声:“不行,如果你不回去看看我们的村子、我们的房子,那将是很失我们面子的。你不知道如今我儿子有多成功,他在自由市场上作蔬菜买卖,挣了好多钱。最近,我们造了一座三层楼房,都用的新砖,宽宽绰绰的住得很舒服,房间多得还住不过来。我们的钱越挣越多,并不是只有你们美国人才会赚钱的。”
出租车在一幢豪华的、比希尔顿还要华贵的建筑前停下。“这里是共产党中国吗?”我惊奇地差点叫了出来,随后对爸爸摇摇头,说:“一定搞错了,一定不是这家旅馆。”我连。忙拿出我们的旅游日程表和定单核对了一下,我们曾再三向举办代理人声明,我们不要住太讲究太贵的旅馆,一般三十到四十美金一晚上就很可以了。查对下来,没错,这家旅馆正是我们日程计划中预定的那一家:花园大厦。
真阔气!只见一个穿着笔挺制服的侍应生,奔过来把我们的行李搬进大厅里,只见大厅四周都是花岗岩和亮晃晃的镜子,金碧辉煌。我既担心这样豪华的旅馆的房价太高,又总想给姑婆他们显示一点美国式的阔气,因此很有点矛盾。
可待我快步走到登记处,才发现这确是我们预定好的房间,每晚三十四元。好便宜,便宜得让我不安。这时,姑婆和她的家人,则是东张西望,很为这个富丽堂皇环境惊羡。
我们的房间在十八楼。待我们全家都挤进电梯间时,连最爱讲话的姑婆都安静下来了。直等电梯到十八楼,门又启开时,她又开始讲话了。这让我感觉到,姑婆他们似还从未乘过这样长时间的电梯。
我与父亲的两间房间相邻,内部陈设也是相同:一样的地毯、窗帘和床罩,两张单人床之间是一张装有遥控板的茶几。浴室里砌着大理石墙面和地面。小冰箱里有海因坎啤酒、可口可乐和七喜,还有小瓶装的红牌威士忌和卡地朗姆,小包装的mm’s巧克力,蜜汁腰果和卡特伯雷巧克力排。我不禁又一次呼出:“这是共产党中国吗?”
这时父亲踱到我房里来,说:“姑婆他们认为我们该在这里多逗留几天,”他耸耸肩,“他们认为在这里团聚最合适,可以有更多时间谈天,而且少很多麻烦。”
“那吃饭怎么办?”我问。好久以来,我一直梦想着我的第一个纯粹中国式的宴会:雕花的冬瓜盅、叫化鸡、北京烤鸭……
父亲则拿起一本房间服务小册子,翻到菜单这一页上,点点它们,说:“喏,他们就想吃这个。”
我一看:汉堡包、法式油煎饼、苹果攀和冰激凌。
趁着姑婆他们在兜商场时,我抓紧时间淋了个热水浴。旅馆供应小包装的洗发香波。打开后,我发现它们的香味太浓,我认为,大约中国人喜欢这样。我在头发上抹了少许。
站在淋浴池里,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似是自管自地度日,奇怪的是,我一点不觉得轻松,却感到孤独凄凉。我想到母亲所说的,如何要令我的基因复苏成中国人,对此,我仍然无法理解。
母亲刚去世后,我觉得自己对许多事都一无所知,这令我更加悲痛不已。
现在,我常要问自己:母亲从前常做的肉九,怎么会有如此松软的质地?我那些在上海去世的舅舅们,他们叫什么名字?这些年来,母亲那两个女儿,是怎么过来的?她是如何牵挂她们?她的梦想是什么?甚至她对我发怒时,她还在想念那两个女儿吗?她是否希望,我是她们?她是否烦恼,因为我是我,并不是她们?

在半夜迷糊中,听到有人轻敲玻璃窗,那是父亲,他一边用手指轻弹着玻璃窗,一边怔怔地望着窗外漆黑的一片,在跟小姑婆轻声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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