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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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年代里法庭保留了一种惯例(我因为这次到法庭旁听,在惊心动魄的个人体验中才了解到),开庭的过程中要留下最后一天宣判死刑。这样可以起到最好的效果。一口想起这件事,我脑海中便出现一幅难以忘怀的图画。否则,即使在我书写这件事时,我也很难相信那次有三十二名男女犯人被置于法官之前,听候死刑的判决。三十二人之中的第一个就是马格韦契,他坐在那里,是为了让他留下一口气再活着被处死。
整个的这一幕现在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时法庭的窗户上闪耀着四月的阳光,同时四月的雨点也打在上面。我站在被告席旁边,仅一栅栏之隔,我从一个角上抓住他从栅栏中伸过来的手。站在栅栏里的是三十二位男女犯人,他们当中有的藐视法庭,有的全身恐惧,有的低低啜泣,有的号啕大哭,有的捂住面孔,还有的阴郁地茫然四顾。在女犯人中发出了尖叫声,法庭上要她们肃静,她们便静下来,一点声息都没有。法官们身上挂着表链,佩戴着花束,法庭里其他的小官们、法警们、庭丁们,以及来旁听案件审理的所有的人,就像拥挤戏院里的观众一样,都在盯着对峙中的大法官和三十二位犯人,面部严肃。接着大法官开始对犯人演说。他说站在他面前的这批可怜的犯人中,其中有一个人特别值得在这里提及,因为他从孩提开始就行为不轨,触犯法律,屡次被捕人监进行惩罚,而又屡次不改,终于被判长期监禁。可是他仍旧旧性不改,胆大妄为,进行施暴手段,越狱而逃,因此改判终身流放。这一位不幸的人离开犯案之地,在流放期间曾一度对自己所犯错误有所认识,生活安分守己,待人忠实可靠,但是在至关重要的时刻,他又耽于情感,旧病复发,重蹈昔日对社会危害之路,离开他重新做人终身忏悔的地方,擅自潜回祖国。须知他终身流放后是不能回国的,祖国不是他的法律保护地,他一回祖国便受到指控。在一个阶段内他逃避了官府的追查,最后在企图逃亡国外的途中事发。他抗拒官府行使逮捕令,又使对他了如指掌的告发人在协助追捕时死去,这究竟是因为他设计谋害,还是在粗鲁忙碌中误杀,只有他本人知道得最为清楚。根据法律,凡终身流放而私自返国者处以死刑,而此人所犯符合此条,必罪上加罪,处死无疑。
法庭的几扇大玻璃窗上虽然布满了雨点,而阳光却透过滴满雨点的窗户照射了进来。有一大片阳光正照射在三十二名犯人和大法官之间的空地上,由阳光把双方连在了一起,这样也许会提醒观众席中的某些人,使他们想到这双方都将受到新的审判,那是绝对平等的、全知全能的、绝不会有错的,最伟大的法官(上帝)将对他们进行审判。大法官提到的这位犯人这时站了起来,一张带有清楚斑痕的面孔映照在一片明亮的阳光之中,他说:“在天之主早就对我判了死刑,法官老爷,我现在恭领你的判决。”说毕又坐了下去。此时法庭要大家肃静,大法官又开始对其余的犯人讲演。再接下去,对犯人进行正式的宣判。宣判结束,有的犯人被扶着走了出去;有的虽面孔憔悴,却装出一副勇敢的神气,毫不在乎地大步而出;也有几个对旁听席点点头;还有两三个相互握手以示告别;还有的走出去时,在地上拾起几片散落的香草叶放进嘴里嚼了起来。而他是最后一位出去的,因为他必须有人把他从椅子中扶起来,步子慢慢吞吞。等全部犯人走了出去后,他握着我的手。这时旁听席上的听众也站了起来(整理一下他们的衣帽,就好像在教堂做完礼拜或在其他什么场合的情况一样),对这个或那个罪人指指划划。我看多半是指着他和我。
我诚心地希望并暗地祈求,他最好在法庭的审判记录公布之前悄然逝世,但是我担心他的生命还会延长下去,于是我决定当夜就向内务大臣上书请求对他宽恕,把自己所知的一切情况都写明,特别说明他是为了我而回国的。我在信中流露出急切而又伤感的情绪,尽一切可能表明自已心情,写完后又递呈上去。另外我又写了几封信给当局权威人士,我认为这些人具有慈悲的菩萨心肠。此外,我还写了一封信直接给国王陛下。在他判决之后好几个日夜我无法休息,天天为这些请求的信件伤神,有时累得竟然在椅子中便睡着了。自从递呈了那些请求的信件后,我经常不离那些投信的地方,心中自忖,只要我经常在这些地方走动,就会大有希望,不会遇到凶险。每遇黄昏时分,我在这些街上荡来荡去时,总要去到每一处投递请求信的官府或宅第,徘徊于周围,而心中却怀着莫名的不安和痛苦。一直到今天,只要在一个春日的夜晚,尘灰飘扬于空中,经过伦敦的西街区时,我就会感到一阵厌烦,会望着那一排排威严无比、大门紧闭的高门宅第,以及外面一行行明亮的街灯,回想起昔日情景,顿时一片愁云便会浮上心头。
每天我都到狱中探监,而探望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缩短,牢房对他的管理也越来越严。我看得出,也许只是我的幻想,我已经引起怀疑,担心我带进毒药把他毒死,所以我每次去都请求他们检查,然后再坐在他的身旁。我对那位总是守在那里的看守说,只要他相信我只为探监而来,别无其他用意,我就甘愿为他效劳。所有的人对他都不找麻烦,也不找我的麻烦。他们只是忠于职守,待人并不粗暴。看守几乎每一次都告诉我他的身体更坏了,住在同一四室的其他病犯,以及派来照顾病犯的犯人们(他们虽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噢,感谢在天之主,他们却也有慈爱之心),也都告诉我同样的信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越来越看得清楚,他总是平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直瞪瞪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脸孔上密布着茫然的神情。我的话有时使他的面色闪过一道色彩,也不过一霎时,然后就又阴沉下去。有时他几乎或完全不能讲话,只能用手轻微地在我手上一按就作为回答,慢慢地我也便了解了他按一下的意思。
当时间到了第十天的时候,我看到在他身上起了一种巨大的变化,这是前所未见的。在我走进国室时他的眼睛正望着门口,一看见我他的面色就显得活跃起来。
“亲爱的孩子,”他说道,这时我已坐在他的床旁,“我想你今天来晚了。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来晚的。”
“我来的正准时,”我答道,“我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
“你在大门口总是要等一下的,亲爱的孩子,对吗?”
“是的。我要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
“谢谢你,亲爱的孩子,谢谢你。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孩子,你不会抛弃我的。”
我无言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因为我心中还记忆犹新,我的确曾经想过抛弃他。
“最美好的事情是,”他对我说道,“自从乌云在我的上空浮游以来,你总是在我身边,安慰着我,比红日在我的上空高照时对我更加尽心尽力。这就是最美好的事情。”
他仰躺在床上,每一次呼吸都十分困难。虽然他很爱我,也很尽力想支撑住病体,但他面孔上的光彩总是不时消逝,在他凝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宁静的面容上已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今天你感到很疼吗?”
“亲爱的孩子,我不疼。”
“你是不会抱怨叫苦的。”
他说完了最后的话语,微笑着,用手碰了一下我。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抬起手放到他的胸口。我便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他又微笑了,把他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
就在这个时候,探监的规定时间已到,我掉头一望,看到典狱官正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对我低语道:“你先不要走。”我谢过他的好意,并且问道:“如果他能够听我的说话,我可以和他说几句吗?”
典狱官走开了,并且对看守也打了个招呼,要他也离开。这些变化都是在没有声息的情况下进行的,然而他凝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宁静面容上的薄薄的阴影却顿时消失,充满柔情地望着我。
“亲爱的马格韦契,现在我有一件事不得不问你。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他轻轻地在我手上按了一下。
“你有过一个孩子,你爱她,但是你又失去了她。”
他在我手上略微按得重了一些。
“她还活着,和有权有势的人们来往。她现在还留在世上,生得非常美丽,已是一个贵妇人了。我很爱她。”
他使了最后的一点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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