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及其他》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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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人明白他伤心的理由,就是他自己在另一时也恐怕料不到这时的心情。他一面似乎极其伤心,一面还在那里把信继续写下。钟打了八点,街上有人打锣鼓过去的,锣鼓声音使他遽然一惊,想起写信以外的事了。他把业经写了将近一点钟的三张信稿,又拿在手上即刻撕成长条了,因为街头的锣鼓喧阗,他忆及今夜光明戏院的种种。
想到去,就应当走,不拘如何,也应当到那里看去。看看热闹。
十、花楼
到了光明戏院,买了个特别花楼的座。到里面才明白原来时间还早,楼下池子与楼上各厢还只零零落落,上座不及一半。戏院的时钟还只八点二十分。他决计今夜当看到最后,且应当是最后一个出戏院的人,用着战士的赴敌心情,坐到那有皮垫的精致座椅上了。
一个茶房走过来,拿着雪白毛巾,热得很,他却摇摇头。
“要什么茶?毛尖,雨前,乌龙,水仙,祁门……”“随便。”
“吃点什么?”
“随便。”
“要不要××特刊?今天出的。这里面有秋君的像,新编的访问记。”这茶房原来还拿得有元宵××特刊,送到他手上时,很聪明的不问及钱,留下一本,就泡茶去了。他就随意的翻那有像片的地方看。
不到一会那茶房把盖碗同果盘全拿来了,放到雷士身边小茶几上,垂手侍立不动。这茶房,一望即知是北派。雷士问他是不是天津人,茶房笑说是的。是天津卫生长的,到上海已七八年。
雷士翻到秋君的一张照相,就说:“这姑娘的戏好不好?”
茶房笑,说,“台柱儿一根,不比孟小冬蹩脚!小报上说好话的可多咧。”
“今天什么时候上场?”
“十一点半。要李老板唱完《斩子》,杨老板唱完《清官册》,才轮到她,是压轴戏。”
“有人送花篮没有?”
“多极啦。这人不要这个,听别人说去年嫁了个大学生,预备不唱戏了。”
“嫁的人是内行不是?”
“是学生,年青,标致,做着知事。我听一个人说的,不明白真假。我恐怕是做县长的小太太,多可惜。”
“她有一个母亲,也常来听戏吗?”
“‘听戏’,这里说‘看戏’!上海规矩全是说看戏!”
“我问你,这老太也常来?”
“今天或者要来吧。老太太多福气,养了小闺女儿比儿子强得多,这人是有福气的人!”
“她同人来往没有?我听说好象相交的极多。”
“谁说!这是好人,比这里女学生还规矩,坏事不做,哪里会极多!”
“用一点钱也不行吗?”
“您先生说谁?”
“这个!”雷士说时就用手指定那秋君便装相。
“那不行。钱是只有要钱的女人才欢喜的。这女人有一千一百块的包银,够开销了。”
“我听人说象……”
“……”茶房望了一望这不相信的男子,以为是对这女人有了意,会又象其他的人一样,终会失望,就在心中匿笑不止。
这时在特别包厢中,另一茶房把两个女人引到厢中了,包厢地位在正中前面,与雷士先生坐处成斜角,故坐下以前回 头略望的那一个年青女人,一眼就望到雷士了。她打了招呼,点点头,用手招雷士先生,欢喜得很。又忙到她母亲耳边轻轻的告给这老人,说雷士先生就坐到后侧面花楼散座上。老女人这时也回了头,雷士不得不走过包厢去。那天津茶房才明白雷士问话的用意,避开了。
十一、特别包厢
他过去时,望到老太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女人必已经把日间的事一一告给这母亲了,想起自己行动在这一个女戏子母女面前,这作家真是窘极丑极了。
那母亲先客客气气的说谢谢雷士先生送了那样多礼物,真不好意思。又说秋君不懂事,不邀请先生到家里来过节,又不问好地址,所以即刻要她到书局去问,才知道先生住处。待打发车夫到住处邀先生来戏院时,又说不在家了。雷士听说这母女还到书局去问,还到自己住处去接,更不知道如何说话了。他当然只好坐到这里,坐下以后又同这母亲谈谈若干旧事,这老人总不忘记帮助过她母女的雷士先生,且极诚恳的说到如何希望他身体会比去年好一点,如何盼望看见他,又如何欢喜读他的小说。女人则一言不发,只天真的伏在那母亲椅背,笑着望她妈,又望雷士先生。
雷士先生象在地狱中望到天堂的光明,觉得一切幸福忧患皆属于世界所有人类,人与人,在爱憎与其他上面,原都是那么贴紧黏固成整个,但自己则仍然只是独自一人,渺不相涉。虽然在许多地方,许多人,正如何对他充满好意的关心,然而在孤独中生长的人,正如在冰雪中生长的虫一样,春风一来反而受不住了。他听到那做母亲的说到对他关心的话,就深深的难过。他听到那做母亲的十分快乐的把秋君的新婚相告,仿佛告诉一个远方归来的舅父甥女适人的情形,他只是微笑听下去。她还告他秋君的丈夫是个什么样人物,在安徽做些什么事,幸好戏台上在打仗,披了头发赵子龙出了马门一阵混战开始了,话才暂时稍息。
老太太注意舞台上打仗去了,把话暂停,雷士才得了救,极其可怜的望到伏在椅背上一对黑眼珠放光的秋君。秋君也望他,望到他时想起日间的事,秋君轻轻的问,为什么日间要走,有什么不爽快事情。
“不是不爽快,我有事情。”
“你的事我知道。在……上也有那样一句:”我有事,‘这是一个男子通常骗自己的话,不是么?“
“亏你记得这样多。”
“你是这样写过!你的神气处处都象你小说上的人物,你不认账么!”
“我认了又有什么办法?你是不是我写过的女子呢?”
秋君诧异了,痴想了一会,眼睛垂下不敢再望雷士了。在这清洁的灵魂上,印下一个不意而来的黑色戳记了,她明白在身边两尺远近的男子对她的影响了,过了许久才用着那充满热情与畏惧的眼光再来望雷士先生。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雷士先生说,说时舌也发抖。
女人不做声,却喊她的母亲。母亲虽回了头,心却被赵云的枪法吸引祝“妈。”女人喊她的妈,不说别的,就撒娇模样把头伏到她母亲肩上去,乱揉。
“怎么啦?”
“我不愿意看这个了。”
“还不到你的时间!还有一点多钟才上装!”
“不看了吧。”
“你病了吗?”
“不。”
“到哪里去?”
“玩去,”她察看了腕上的手表,“还有两小时,我们到金花楼去吃一点东西去。”
“你又饿了吗?”
“不。我们到那里去坐坐,我心里闷得很。”
“好,我们去,我们去。雷士先生,我们一道去,高不高兴去呢?雷士先生,若是不想看这戏,我们就去玩玩吧,回 头再来看阿秋的×××。”
雷士先生不做声,只望这女人,心中又另外是一种空洞,也可以说仿佛是填了一些泥沙,这泥沙就是从女人眼中掘来的。
女人极其不耐烦的先站起身来,象命令又象自己决定的说,“去!”雷士不由得不站起身子。这时女人极力避开雷士,不再望雷士,且把眉微蹙,如极恨雷士先生,不愿意与他在一个地方再坐。雷士先生则只觉到自己是无论如何将掉到这新掘的井里了,也不想逃,也不想喊,然而心中怔忡,却仍然愿意自己关了房门独在一间房里,单独来玩味这件事,或仍然在大街上无目的的行走,倒反而轻松许多。
十二、车中
在汽车中,雷士先生与那做母亲的坐在两旁,秋君坐正当中,头倚在母亲肩上,心绪极其不宁,时常转动,不说一 句话。雷士先生也无话可说,只掉头从车窗方面望外边路上的灯。他除了这样办,再也想不出另外一种方法了。他有点害怕这事的进展了,他不避退是不行的。虽然退,前面一个深坑他依然看到,那里面说不定是一窖幸福,然而这幸福是隐在黑暗中的,要用手去摸,所摸到的或者是毒蛇,是蜥蜴都不可知。
他到这个时候又依然不能忘记那个作知事的年青大学生,他且不能忘记自己的地位。他记得这母亲方才在包厢中提到那新夫婿时的态度,也记得女人在日里提到她丈夫的态度,想起这些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了。在一切利害计算上神经过敏比感觉迟钝是更坏一点的,所以他又宁愿意仍然作为不了解女人的心情那样来与那母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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