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第9章


没处去买那样大的虾,那样厚的鳞刀鱼,嗨,好东西都弄到哪里去了?好东西都被什么人吃了?俺大女婿说好东西都出了口了,你说中国人怎么这样傻?好东西不留着自己吃,出什么口?出口换钱,可换回来的钱弄到哪里去了?其实都是在胡弄咱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好胡弄的。大家嘴里不说,可这心里就像明镜似的。现在,这么大个公社,四十多个大队,几百个小队,七八万口子人,一个集才杀一头猪,那点猪肉还不够公社干部吃的。可过去,咱马桑镇的肉市,光杀猪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台,还有那些杀牛的,杀驴的,杀狗的,你说你想吃什么吧。那时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饼催得油光水滑,走起来晃晃荡荡,好似一座肉山,一头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简直就像豆腐,放到锅里煮,一滚就烂,花五个铜子,买上一斤熟牛肉,打上四两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着吃着,听着声,看着景,你想想吧,那是个什么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杜大爷,您是编瞎话骗我吧?旧社会真有那么好?”
杜大爷说:“你这孩子,谁跟你说旧社会好了?我只是跟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的滋味好。”
我问:“你吃肥牛肉喝热烧酒是不是在旧社会?”
他说:“那……那……好像是旧社会……”
我说:“那么,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好就等于旧社会好!”
他恼怒地蹦起来:“你这个熊孩子,这不是画了个圈让我往里跳嘛!”
我说:“不是我画了圈让你往里跳,是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问:“小爷们儿,您给我批讲批讲,什么叫阶级立场?”
我说:“你连阶级立场都不懂?”
他说:“我是不懂。”
我说:“这阶级立场嘛……反正是,旧社会没有好东西,新社会都是好东西;贫下中农没有坏东西,不是贫下中农没有好东西。明白了吗?”
他说:“明白了明白了,不过……那时候的肉鱼什么的确实比现在多……”
我说:“比现在多贫下中农也捞不到吃,都被地主富农吃了。”
“小爷们儿,你这可是瞎说,有些地主富农还真舍不得吃,有些老贫农还舍得吃。比如说方老七家,老婆孩子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粮食来,赶紧着祟,换来钱买鱼买肉,把粮食糟光了,就下南山去讨饭。”
我说:“你这是造谣污蔑老贫农!”
他说:“是是是,我造谣,我造谣。”
我们并排坐着,不言语了。夜气浓重,而且还有了雾。河里一传来蛤蟆的叫声。
他自言自语道:“蛤蟆打哇哇,再有30天就吃上新麦子面了……新麦子面多筋道哇,包饺子好吃,擀面条好吃,烙饼好吃,蒸馒头也好吃……那新馒头白白的,暄暄的,掰开有股清香味儿,能把人吃醉了……”
我说:“杜大爷,求您别说吃的了!您越说,我越饿!”
“不说了,不说了,”他点上一锅烟,闷闷地抽着,烟锅一明一暗,照着他的老脸。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罗汉,咱不能这样傻,”他说,“反正咱不让牛趴下就行了,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呀!”
他说:“那咱们俩为什么不轮班睡觉呢?”
“万一它们趴下呢?”我担心地说。
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牛缰绳,说:“没事,我敢保证没事。缰绳断不了,它们就趴不下。”
我说:“那我先回家睡去了。”
他说:“你这个小青年觉悟太低了,我今年68了,比你爷爷还大一岁,你好意思先回去睡?”
我说:“你这个老头觉悟也不高,你都68了,还睡什么觉?”
他说:“那好吧,我出个题给你算,你要是能算出来,你就回家睡觉,你要是算不出来,我就回家睡觉。”
不等我答应,他就说开了:“东南劳山松树多,一共三万六千棵,一棵树上九个权,一个权里九个窝,一个窝里九个蛋,一个蛋里九个雀,你给我算算一共有多少雀?”
上学时我一听算术就头痛。十以内的数我掰着手指头还能算个八九不离十,超过了十我就犯糊涂。杜老头子开口就是上万,我如何能算清?再说了,我要能把这样大的数算清楚,我还用得着半夜三更来遛牛吗?
我说:“杜老头,你别来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凭什么要费那么多脑子?”
杜大爷叹息:“现如今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了?一点亏都不吃。”
我说:“现如今的老头也不吃亏!”
杜大爷说:“碰上你这个小杂种算是碰上对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这里熬着。”
杜大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巴嗒巴嗒地抽烟。
我背靠着一棵槐树坐下,仰着脸数天上的星星。
。。
第六章
生?
在朦胧中,我听到三头小公牛骂声不绝。它们的大嘴一开一合,把凉森森的唾沫喷到我的脸上。大小鲁西骂了我几句就不骂了,双脊却不依不饶,怒气冲天。它说:你这个小杂种,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说我把十三头母牛都跨了一遍?你让老董同志下那样的狠手。把我的蛋子骟了。你不但让老董同志把我的蛋子骟了,你还把我的蛋子吃了。大小鲁西帮腔道:他把我们的蛋子也吃了。双脊说:“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这个小杂种是如此地残忍。我大喊冤枉,但我的喉咙被一团牛毛堵住了,死活喊不出声来。双脊对大小鲁西说:伙计,咱们这辈子就这么着了,虽然活着,但丢了蛋子,活着也跟死了差不了。咱们以前怕这小杂种,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大小鲁西说:的确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双脊说:既然没有什么好怕的了,那咱就把这小杂种顶死算了,咱们不能白白地让这小杂种把咱们的蛋子吃了。大鲁西道:兄弟们,你们有没有感觉?当他吃我们的蛋子时,我的蛋子像被刀子割着似地痛。我真纳闷,明明地看到他们把我们的蛋子给摘走了,怎么还能感到蛋子痛呢?双脊和小鲁西说:我们也感觉到痛。双脊说:他们不仁,我们也不必讲义。我看咱们先把这个小杂种的肠子挑出来,然后咱们再去跟麻子他们算账。我把身体死劲地往树干上靠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大喊,但只能发出像蚊子嗡嗡一样的小声音。我说:牛大哥,我冤枉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子呀……队长让我干,我不能不干……双脊,双脊你难道忘了?去年冬天我用我奶奶那把破木梳子,把你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我从你身上刮下来的虱子,没有一斤也有半斤,大鲁西,小鲁西,我也帮你们梳过毛,拿过虱子,如果没有我,你们早就被虱子咬死了……你们当时都对我千恩万谢,双脊你还一个劲地用舌头舔我的手……你们不能忘恩负义啊……我的声音虽然细微但它们听到了。我看到它们通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温情。我抓紧时机,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尽拣那些怀念旧情的话说。我看到它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有放过我的意思。我说:牛兄弟们,只要你们饶了我,我这辈子不会忘了你们,等我将来有了权,一定把最好的草料给你们三个吃。我保证不让你们下地干活,夏天我给你们扇扇子,冬天我给你们缝棉衣。我要让你们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牛,最最幸福的牛……在我的甜言蜜语中,我看到大小鲁西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双脊说:我们不用你扇扇子,你也不可能给我们扇扇子;我们不用你缝棉袄,你也不可能给我们缝棉袄。你自己都找不到个人给你缝棉袄。你的好话说得过了头,所以让我听出了你的虚伪。你的目的就是花言巧语地蒙混过关,然后你撒开兔子腿儿,跑一个踪影不见。我说:牛大哥呀,村里人说话说了算,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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