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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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了一个哈欠说:“在家时播完国际歌我就睡了觉了。”
杜大爷说:“今天可不能睡了,咱得赶快找老董同志给双脊打上针,打上针心里就踏实了。”
兽医站铁门紧闭,从门缝里望进去,能看到院子里竖着一个高大的木架子,似乎还有一口井,井边的空地上,生长着一些蓬松的植物。一只狗对着我们叫着,屋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问:“大爷,咱到哪里去找老董同志呢?”
杜大爷说:“老董同志肯定在屋里。”
我说:“屋里没点灯。”
杜大爷说:“没点灯就是睡觉了。”
我说:“人家睡觉了咱怎么办?”
杜大爷说:“咱这牛算急病号,敲门就是。”
我说:“万一把人家敲火了怎么办?”
杜大爷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再说了,老董同志吃了双脊的蛋子,理应该给双脊打针。”
我们敲响了铁门。起初我们不敢用力敲,那铁门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铿铿锵锵地,像放炮一样。我们敲了一下,那条狗就冲到门口,隔着铁门,往我们身上扑,一边扑一边狂叫。但屋子毫无动静。我们的胆壮了,使劲敲,发出的声音当然更大,那条狗像疯了似的,一下下地扑到铁门上,狗爪子把门搔得嚓嚓响,但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杜大爷说:“算了吧,就是个聋子,也该醒了。”
我说:“那就是老董同志不在。”
杜大爷说:“这些吃工资的人跟我们庄户人不一样,人家是八小时工作制,下了班就是下了班。”
我说:“这太不公平了,咱们辛辛苦苦种粮食给他们吃,他们就这样对待我们?不是说为人民服务吗?”
“你是人民吗?我是人民吗?你我都是草木之人,草木之人按说连人都不算,怎么能算人民呢?”杜大爷长叹一声,“我们好说,可就苦了双脊了!双脊啊双脊,去年你舒坦了,今年就要受罪,像大小鲁西,去年没舒坦,今年遭的罪就小得多。老天爷最公道,谁也别想光占便宜不吃亏。”
我看看黑暗中的双脊,看不到它的表情,只能听到它的粗浊的喘息。
杜大爷打着打火机,围着双脊转了一圈,特别认真地弯腰看了看它的双腿之间。打火机烫了他的手,他嘶啦一声,把打火机晃灭。我的面前立即变得漆黑。天上的星斗格外灿烂起来。杜大爷说:“我看它那儿的肿有点消了,如果它实在想趴下,就让它趴下吧。”
我说:“太好了,大爷,好不好也不在趴下不趴下上,大小鲁西不也趴过一夜吗?不是照样好了吗?”
杜大爷说:“你说的有点道理,它趴下,咱爷俩也好好睡一觉。”
杜大爷一声未了,双脊便像一堵朽墙,瘫倒在地上。
。。
第九章
/小。说+
黎明时,我被杜大爷一巴掌拍醒。我迷迷糊糊地问:“大爷,天亮了吗?”杜大爷说:“罗汉,毁了炉子……我们的牛死了……”听说牛死了,睡意全消,我的心中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兴奋。从铁门边上一跃而起,我就到了牛身边。这天早晨大雾弥漫,虽是黎明时分,但比深更半夜还要黑。我伸手摸摸牛,感到它的皮冰凉。我推了它一下,它还是冰凉。我不相信牛死了,我说:“大爷,您怎么能看到牛死了呢?”大爷说:“死了,肯定死了。”我说:“你把打火机借给我用用,我看看是不是真死了。”杜大爷将打火机递给我,说:“真死了,真死了……”我不听他那套,点燃打火机,举起来一照,看到牛已经平躺在地上,四条腿神得笔直,好像四根炮管子。它的一只眼黑白分明地盯着我,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捂灭打火机,陷入黑暗与迷雾之中。”
“怎么办?大爷,你说咱们怎么办?”我问。杜大爷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等着吧!”一等什么?”“等天亮吧!”“天亮了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是死了,顶多让我们给它抵命!”杜大爷激昂地说。我说:“大爷啊,我还小,我不想死……”杜大爷说:“放心吧,抵命也是我去,轮不到你!”我说:“杜大爷您真是好样的!”杜大爷说:“闭住你的嘴,别烦我了!”
我们坐在兽医站门口,背倚着冰凉的铁门,灰白的雾像棉絮似的从我们面前飘过去。天气又潮又冷,我将身体缩成一团,牙齿得得地打战。我努力克制不去看死牛,但我的眼睛却忍不住地往那里斜。其实那里也是浓雾弥漫,牛的尸体隐藏在雾里,就像我们的身体隐藏在雾里一样。但我的鼻子还是闻到了从死牛身上发出来的气息。这气息是一种并不难闻的冷冰冰的腐臭气息,像去年冬天我从公社饭店门前路过时闻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雾没散,天还很黑,但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猛然响了,放东方红。我们知道已经是早晨六点钟。喇叭很快放完了东方红。喇叭放完了东方红东方并没有红,太阳也没有升起。但很快东方就白了。雾也变淡了些。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杜大爷背靠着铁门,浑身哆嗦,哆嗦得很厉害,哆嗦得铁门都哆嗦。我问:“大爷,您是不是病了?”他说:“没病,我只是感到身上冷,连骨头缝里都冷。”我立刻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她说,人只要感到骨头缝里发冷就隔着阴曹地府不远了。我刚想把奶奶说过的话向杜大爷转述,杜大爷已经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我尾随着杜大爷,绕着死牛转了一圈,我们现在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了。它死时无声无息,我和杜大爷都没听到它发出过什么动静。它可以说是默默地离开了人世。它侧着躺在地上,牛的一生中,除了站着,就是卧着,采取这样大大咧咧的姿势,大概只有死时。它就这样很舒展也很舒服地躺在地上,身体显得比它活着时大了许多。从它躺在地上的样子看,它完全是一头大牛了,而且它还不算瘦。
杜大爷说:“罗汉,我在这里看着,你回家向你麻叔报信去吧。”
我说:“我不愿去。”
杜大爷说:“你年轻,腿快,你不去,难道还要我这个老头子去吗?”
我说:“您说得对,我去。”
我把那个包饼子的蓝包袱捆在腰里,跑上了回村之路。
我刚跑到棉花加工厂大门口就碰到了麻叔。麻叔骑着一辆自行车,身体板得像纸壳人一样。他骑车的技术很不熟练,我隔着老远就认出了他,一认出他我就大声喊叫,一听到我喊叫他就开始计划下车,但一直等车子越过了我十几米他才下来,而且是很不光彩地连人带车倒在地上后从车下钻出来的。我跑过去,沉痛地说:“麻叔,咱们的牛死了……”麻叔正用双腿夹着车前轮,校正车把。我认出了这辆车子是村里那位著名的大龄男青年郭好胜的车子,因为他的车子上缠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纸。郭好胜爱护车子像爱护眼睛一样,能把他的车子借来真是比天还要大的面子。郭好胜要是看到麻叔把他的自行车压在地上,非心疼得蹦高不可。我说:“麻叔……”麻叔说:“罗汉,你要是敢对郭好胜说我把他的车子压倒过,我就打烂你的嘴。”我说:“麻叔,咱们的牛死了……”麻叔兴奋地说:“你说什么?”我说:“牛死了,双脊死了……”麻叔激动地搓着手说:“真死了?我估计着也该死了,我来就是为了这……走,看看去,我用车子驮着你。”麻叔左脚踩着脚踏子,右脚蹬地,一下一下地,费了很大的劲将车子加了速,然后,很火暴地蹦上去,他的全身都用着力气,才将自行车稳住,他在车上喊着我:“罗汉,快跑,蹦上来!”我追上自行车,手抓住后货架子,猛地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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