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素描》第26章


“给谁做的箱子呢?”
“你哥的——等到放暑假,你去毛织厂开工,阿波去卖雪条。”
箱子做好了,父亲教她往箱面涂上油漆。油漆是天蓝色的,有一种很清新的气味。她涂得跟她的父亲一样缓慢、细心,直到箱子漆面光滑、均匀,仿佛是从蓝天上剪下来的一块。
雪条箱子在阴地里晾干了,她跑过去摸了又摸,越看越喜欢,那箱子棒极了,她隐约觉得有点遗憾,为什么不让哥哥进毛织厂,让她去卖雪条呢?
第二天,江采采跟顺弟到毛织厂去开工,毛织厂在上流的江边,因为建了这个厂,上流水边的一整片竹林被砍掉了,铺成了坚硬的水泥地板,好几辆大货车停在那里。
采采是新手,不会踩衣车,带头的女工安排她坐在大桌子旁边剪线头。一大堆沉沉的毛衣,散发出新衣服特有的刺鼻的气味,采采学着别人的样子,先搬过几件衣服,然后拿着小剪刀,从衣领开始,找出一个又一个线头,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地剪掉。好不容易下班了,她跟顺弟一起走出来,觉得又累又饿:“顺弟,我一点儿不喜欢这个厂,我喜欢上流从前的竹林——你看这片水泥地,在这里,再也不会长竹子了,多可怕呀!”
“采采,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竹林有什么用呀,竹林到处都有。我觉得工厂比竹林好得多——如果没有这个厂,我们到哪里挣钱呢?”
一转眼,就到了月底,女孩子们排着队,到会计的窗口领钱。终于轮到采采了,她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二十五块钱。她失望极了,她失望得想哭。她忽然觉得,这个工作乏味透了,乏味得再也不能忍受。所有人都埋头做事,不时有人讲起,谁谁家的男人发了财,在外面包起了二奶,又有人讲起上流村有一个人,他不种地也不进工厂,每天一大早就去打麻将,竟然也发了财,家里盖起了小洋楼——采采一点儿也不想听这些话,她觉得心里烦透了,长久地盯着一件衣服,让她头晕眼花,长久地坐在凳子上,让她腿脚发麻——她甚至不能像在家里做炮仗时一样,不时站起来,打开她喜欢的收音机,或者到门外水翁树下歇一歇!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计算着——如果这个月剪线头的时间全都用来做炮仗,她完全可以挣到六七十块钱!但是现在,在这个牢房一般的工厂里,她只领到了二十五块!
带头的女工告诉她,她再剪两个月的线头,就可以到机房那边学习缝盘,只要学会了缝盘,以后每个月就可以挣一百块钱以上。她偷偷跑到顺弟的机房,看着顺弟像机器人一样,不断重复着那几个单调的动作,她忽然觉得头皮发麻。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她勇敢地跟父亲说,她再也不要到毛织厂上班了。
“我宁愿去种菜、割禾、插秧,去建筑工地做小工,或者跟三婶她们去担煤、担砖头……反正,我再也不去毛织厂了!”
等她大着嗓门,气汹汹说完,江一波也冷静地宣布:他不去卖雪条了,他已经卖了三天,每天都亏本,雪条全融掉,一根也没有卖掉!——江一波说,卖雪条让人耻笑,他的中学同学已经看见他,并且鄙视他。从现在开始,就是让他去死,他也再不去卖了。
“让我去卖雪条!”她大声说,她决定把那个太阳下的职业抢过来。她心里想,无论怎么艰难,卖雪条也比去毛织厂要好,至少,她可以在阳光下自由活动啊。就这样决定了,她抱起那个美丽的箱子,用一条长长的皮带,把它紧紧地系在她小小的单车尾架上。她心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勇气,从明天起,她要试着用这个天蓝色的小箱子,养活她自己。
从此她戴上她的小草帽,骑着一辆破旧的大单车,载着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走进了阳光充足的盛夏。
她骑着车兜兜转转,镇子周遭的各个村庄,一条又一条她以前无比羡慕的路,一条又一条从没有走过的路,她如今一一走上去。走到邻近村庄的深处,大路分成了细路,接上了田埂,田埂又四处分岔。她不时迷路,一次次走到不相识的人家门口,伏在门前的大狗小狗从沉睡中跳将起来,朝她大吼大叫。她觉得新鲜,觉得兴奋喜悦,她喜欢这样的探险,她走进一个又一个迷人的村落,她在心里拿它们跟她最亲爱的江村作比较,她发现村子与村子如此相似,但又各有不同。一道道流水,一棵棵老树,一间间房子,一个个村妇,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悠久的历史,都有着独特的神情气质——她觉得村庄里的草树花鸟蟛蜞虾蚬和野外的草树花鸟蟛蜞虾蚬有明显区别,它们跟人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就像房屋和亲人一样亲切。她在周围的道路跑完一遭,不再乱走了,因为她很快找到了最大的主顾,他们是那些崭新的工厂里,刚刚下班的工人,是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上,汗落如雨的泥水工人。
开始时她只卖雪条,不久,她美丽的雪条箱子加入了雪糕和饮料。开始时,她一天挣五块钱,很快她能挣十块,二十块,甚至更多。每天晚上,她独个儿坐在灯下数钱,夜蛾绕着小电灯飞来飞去。她神情严峻,一五一十地算计着,惋惜那些融掉了的雪糕。她把挣来的钱放进自己的木匣子去,十块,二块钱,有时更多,她盼望着天快点儿变凉,新年早点儿到过,她要把挣来的钱带到舅舅家给母亲,母亲一定会高兴地把她抱在怀里,快活地夸赞她:“我家采采好能干!”
她把钱袋收拾好,然后到厨房去烧开水,她顺手从柴堆里抽出一本书,那是多年来一直陪着她的《唐诗三百首》,她随意翻出一首,反复读着,那些年代久远的句子庄严华丽,离她那么远,仿佛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可是多么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多么好。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多么好!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多么好!多么好!
像小时候一样,她从来不读更多的,烧一块柴头她只读一句。她反反复复地念着,翻来覆去的想着,慢慢就回到了千百年前的夜晚,她的乡村之夜幻化成华丽的盛唐之夜。或许她就是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或许苏繁星就是那个马背上的将军。她想像着,一个一个情节,只有人物,只有情景,没有结局。水烧开了,柴火还没有烧完呢,她的故事也还没有完。但她当机立断,马上把火熄了,把诗集塞回柴堆里,然后利落地把开水装进水壶去。
她在桌子上铺开信纸——这时她已经在镇上的文具店买到了最漂亮的信纸,她给他写信,铺开信纸面对他,她的世界便打开了一扇门,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觉得流畅自如,她觉得她可以顺利地打开一扇门又一扇门,找到通向他的路。拿着笔,她的表达不再艰涩,她向他诉说她的渴望,说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她渴望变得聪明,有力量,变得美丽动人,可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不能改变现状,还是很愚蠢,很软弱,很粗俗,很丑陋,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给她回信,他的信写得比她还多,他鼓励她,他引用书里的话,告诉她“知识改变命运”——他说他佩服她,相信她,他说她一定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他说她一定会有出息。
她回信,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她说,也许她永远只能做一个买雪糕的女人,或者毛织厂的女工——世界那么大,而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只小小的蜗牛,在一个小角落徘徊;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只井底的青蛙,虽然努力地把脖子伸得长,虽然努力再努力地在原地跳跃,却永远只能望见一片小小的天空。
她拿着封好的信走到村子的邮筒前,一次又一次,她把她的信郑重地投进去。月光像流水一样,照亮她的脸,把她脚下的青石板路照得流亮动人。
37、阿东的礼物
她载着雪条箱子走着自己的路,她一次次经过苏繁星的门前,然而她不敢停下来,不敢从那个狭窄的小楼梯走上去,走进他真实的世界。她只能远远地张望着他家的阳台,她羡慕那个阳台,羡慕阳台上的月季花,她想像着他把干净的清水浇在花叶上,便羡慕它们跟他那样亲近,羡慕它们跟他朝夕相见。她默默地跟那株沉默的花儿说话,跟它说起他,她祝福他,只愿他好。她每天晚上都给他写信,她自顾自地写,再也不去管他回信,或者不回信。
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全镇卖雪条的孩子都聚集到巨无霸鞋厂的门前,等到下班的工人蜂拥而出,他们的生意一下子兴旺起来。
除她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