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素描》第33章


他给她回信,他的信写得比她还多,他鼓励她,他说“知识改变命运”,——他说他佩服她,相信她,她一定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命运,他说她一定会有出息。
她回信,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她说,她永远只能做一个买雪糕的女人,或者毛织厂的工人——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个蜗牛,在一个小角落徘徊;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只井底的青蛙,望见一片圆圆的,小小的天空。她拿着封好的信走到村子的邮筒前,一次又一次,她把她的信郑重地投进去,月光像流水一样,照亮她的脸,把她脚下的青石板路,照得明媚清晰。
阿东的礼物
她走着自己的路,一次次经过苏繁星的门前,然而她不敢停下来,不敢从那个狭窄的小楼梯走上去,走进他真实的世界。她只能远远地张望着他家的阳台,她羡慕那个阳台,羡慕阳台上的月季花,她想像着他把干净的清水浇在花叶上,便羡慕它们跟他那样亲近,朝夕相见,她默默地跟那株沉默的花儿说话,跟它说起他,她祝福他,只愿他她,她每天晚上都给他写信,她自顾自地写,再也不去管他回信,或者不回信。
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全镇卖雪条的孩子都聚集到巨无霸鞋厂的门前,等到下班的工人蜂拥而出,他们的生意一下子兴旺起来。
除她之外,其余卖雪条的全是男孩子,他们几乎全部采取守株待兔的方式,几个人站在一棵树下,谈天说笑打闹,等待顾客光临。相比之下,采采积极得多,她站到人流必经的路旁,用半咸淡的普通话大声叫卖,她朝她的顾客微笑,她主动地问起他们的家乡,知道他们来自遥远的湖南、湖北和四川,对那些陌生的地名,她觉得又神秘,又向往。
“到了冬天,我家乡就会下雪,我们在雪地上堆雪人,打雪仗,好玩极了。”有个美丽的湖南姑娘跟她交上朋友,每天吃过晚饭都来跟她说话儿。
她羡慕极了:“真好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雪呢。”
“你想看么,那容易得很,等你长大了,跟我回家去,不就可以看到了。”她叫林雪梅,比采采高一个头,她大眼睛,苹果脸,皮肤白净,她十八岁,她让采采叫她姐姐。
等到雪梅姐姐去上夜班,阿东就会来到她的跟前。
阿东的眼睛是两点漆黑的星光,他是一个快乐爱玩的男孩儿,眼珠子一转,是什么点子都能想出来的。
他已经卖光了最后一根雪条,开始数钱,阿东的钱不见多,也不见少,挣来的都花掉了。他出来卖雪条不过是暑假无聊闹着玩玩,他的父母也从来不要他的钱。
天很快黑了,鞋厂门前几盏小太阳般的汽灯亮了起来。
“卖不完吧,谁叫你提这么多货?等会儿我帮你棍子。”
但她总是能够卖完,总是有很多工人到江边来乘凉,总有人不时帮衬她,而这附近,一间小卖部都没有。
她低着头看书,不时抬头看他,触到他和暖的目光,心里觉得安慰又悲伤。他请她到“林记冷饮店”喝糖水,两人的脚摆在桌子下面,气氛渐渐变得微妙,两人低着头吃东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跑了什么似的。一回,他们的脚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他傻傻地挨着她,她却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他无辜地望着她,觉得疼痛,觉得有口难言。有一天他忽然给她写了信,偷偷地塞进她的箱子去。她晚上回家就看到了,看到那歪歪扭扭的字,笨重地划穿了纸背,上面写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抄着一首无关紧要的歌。她心里鄙视他,阿东已经念初二了,写的字竟然不如她,更比不上苏繁星。
阿东看着她,觉得她的矮鼻子真丑,她看什么都专心致志的样子真傻,可是她傻乎乎笑着的样子真好看。她跟他不一样,他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她做每一样事情都很专注——包括卖雪条,包括上学读书。她比他小,然而竟然让他猜不透,也许正是让他迷惑不解,她才变得富有魅力。他没有由来地喜欢跟她呆在一起,愿意说些好玩的话来逗她嘻笑。
其他的孩子有时欺负她,因为她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把化了一半的雪条扔到她的头发上。他们故意跑到她旁边,踩她不穿鞋子的光脚板,踩疼了,她凄楚地流下眼泪,她尽量隐忍着,不想当着人哭起来,他们便得意洋洋,哈哈大笑,骑上单车飞一样跑了。阿东也在笑,阿东觉得她实在可笑极了。他笑嘻嘻地跑到她身边,把她头发上粘乎乎的冰块拿走。
过了一段时间,他渐渐地知道她了,觉得她可怜,尤其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可怜,却像一头小兽似的向前猛冲,他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猜测着,他无论如何都猜不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送东西给她。她极少收到礼物,得到时就觉得快活,快活整整一天。她太容易快活了,他便越来越喜欢捉弄她。
她爱看书,雪条箱子里总是放着一本《老人与海》。顾客少的时候,她在树下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看书,明明已经看完一遍了,她又回过头去看一遍。于是他跑去书店,买了一本《木偶奇遇记》,趁她不注意时塞进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去。他不告诉她,心里藏了个秘密回家去,也觉得有意思。她晚上回家才发现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夜里睡不着,点了火水灯起身看书。一口气看完了,她猜想着是阿东送的,但又不敢肯定,怕他嘲笑她。第二天两个人都不说起这个事,竟好像那本书是自己跑进她的箱子去似的。可是她却欢喜,欢喜得满满地溢出来,一身的明黄色的喜悦流到她的身上。她便一整天都在笑。她站在路边,守着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她独个儿唱歌,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她一首一首地唱,嗓音沙沙的,他站在不远处,觉得她唱得真难听,真想跑过去教训她一顿,让她闭上嘴巴。然而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她越唱越大声了。
有一回他给她买了席慕蓉的《九里香》,那是当时很流行的书,中学里的男生都暗地里抄了里面的诗句给心仪的女生看。阿东也学着样子,给她抄了一首: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他并不曾晓得要跟她握别,抄这句诗只是出自男孩儿的忧伤的直觉。她却很喜欢,喜欢得什么似的,过了几天,她几乎能把整本小诗都背下来。她很乐意让他陪着她,两人骑着单车,沿着东江长长的堤岸,漫无目的地向前。她有时说很多话,有时什么也不说。
有时她会兴致勃勃问他:“你知道王维么?”
他老实地说:“不知道。”
她给他讲王维的诗,给他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有一回她问他:“你知道约翰·克利斯朵夫么?”
阿东说:“不知道。”
他照例是不知道的。
她叹了口气,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讲讲嘛,讲讲什么什么朵夫的事。”
他央求她。
可是她不高兴,不讲了,反过来埋怨他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莫名其妙,只得转移话题,他提议说:“我们喝糖水去。”
她不出声。
“我捉螃蜞给你玩。”
她也不理会,她独个儿要回家去了。
“对了,大富豪今晚开张,我去偷些彩旗给你玩!”
她放开单车把手拍拍掌:“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很快就骑着单车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紫绸布旗子。
“我不要这个,我要橙色的,红色的,绿色的!”
她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顺手把紫旗子扔进水里。旗子随水流走了,慢慢沉下水去,像一件水仙女的纱衣,看不见了。
阿东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飞身骑上单车,瞬间去得远了。剩下她坐在暗处,感到无比寂寞。
她远远地看见大富豪开张,彩色的灯光打着转,好多人在露台上跳舞,强劲的音乐震动了东江,预告这附近方圆数里从此之后永无宁日。有人唱卡拉ok,声嘶力竭地吼“我对你爱爱爱不完!!!”,歌声被放大了好几十倍,仿佛就要把这个夜晚撑破似的。不远处的沙滩上有人点着火烧烤喝酒,不时传来男人的大笑和女人的尖叫,有人在浅水处泼水游玩,有人放烟花。
刚开张的夜总会热闹极了,河岸上下灯火通明,水面的灯影在夜船的波浪里闪烁生辉。波光流荡而绵绵不绝,活色生香,然而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就在她坐的地方,江对岸有一棵繁茂的皂荚树,童年的时她曾经游到那里去,坐在树下,仰头看它白花满树的样子,皂荚花浓烈的异香让她心动又让她吃惊。现在,是皂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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