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人生》第74章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两个名词,不免重新有点不平。好像一个对生命有计划对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一个宿命论不可知论的我战败了。虽然败还不服输,所以总得想方法来证实一下。当时唯一可证实我是能够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使用手上一支笔写点什么。先是为一个远在千里外女孩子写了些信,预备把白天海滩上无意中得到的螺蚌附在信里奇去,因为叙述这些螺蚌的来源,我不免将海上光景描绘一番。
这种信写成后使我不免有点难过起来,心俨然沉到一种绝望的泥潭里了,为自救自解计,才另外来写个故事。我以为由我自己把命运安排得十分美丽,若势不可能,安排一个小小故事,应当不太困难。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在空中建造一个式样新奇的楼阁。我无中生有,就日中所见,重新拼合写下去,我应当承认,在写到故事一小部分时,情感即已抬了头。我一直写到天明,还不曾离开桌边,且经过二十三个钟头,只吃过三个硬苹果。
写到一半时,我方在前面加个题目:《八骏图》。第五天后,故事居然写成功了。第二十七天后,故事便在上海一个刊物上发表了。刊物从上海寄过青岛时,同住几个专家都觉得被我讥讽了一下,都以为自己即故事上甲乙丙丁,完全不想到我写它的用意,只是在组织一个梦境。至于用来表现“人”在各种限制下所见出的性心理错综情感,我从中抽出式样不同的几种人,用语言、行为、联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来描写它。这些人照样活一世,并不以为难受,到被别人如此艺术的加以处理时,看来反而难受,在我当时竟觉得大不可解。这故事虽得来些不必要麻烦,且影响到我后来放弃教学的理想,可是一般读者却因故事和题目巧合,表现方法相当新,处理情感相当美,留下个较好印象。
且以为一定真有那么一会事,因此按照上海风气,为我故事来作索引,就中男男女都有名有姓。这种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说到的女人,近于猜谜。这种猜谜既无关大旨,所以我只用微笑和沉默作为答复。夏天来了,大家都向海边跑,我却留在山上。有一天,独自在学校旁一列梧桐树下散步,太阳光从梧桐大叶空隙间滤过,光影印在地面上,纵横交错,俨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觉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光影中。这时节,我又照例成为两种对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点自骄,有点兴奋,“什么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筑的宫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我试验过了,还要从另外一些方面作种种试验。”
那个回音依然是冷冷的,“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证明前次说的偶然和情感实决定你这个作品的形式和内容,你偶然遇到几件琐碎事情,在情感兴奋中粘合贯串了这些事情,末了就写成了那么一个故事。你再写写看,就知道你单是‘要写’,并不成功了。文字虽能建筑宫殿和城堡,可是那个图样却是另外一时的偶然和情感决定的。”
“这是一种诡辩。时间将为证明,我要做什么,必能做什么。”
“别说你‘能’作什么,你不知道,就是你‘要’作什么,难道还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来决定?人应当有自信,但不许超越那个限度。”
“情感难道不属于我?不由我控制?”
“它属于你,可并不如由知识堆积而来的理性,能供你使唤。只能说你属于它,它又属于生理上的‘性’,性又属于人事机缘上的那个偶然。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辉,就是它恰恰如一个星体为阳光照及时。你能不能知道阳光在地面上产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名字叫作‘女人’,在什么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发炎?你能不能估计有什么在阳光下生长中的生命,到某一时原来恰恰就在支配你,成就你?这一切你全不知道!”
“……”
这似乎太空虚了点,正像一个人在抽象中游泳,这样游来游去,自然不会到达那个理想或事实边际。如果是海水,还可推测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只是抽象,一切都超越感觉以上,因此我不免有点恐怖起来。我赶忙离开了树下日影,向人群集中处走去,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这一来,两个我照例都消失了。只见陌生人林林总总,在为一切事而忙。商店和银行,饭馆和理发馆,到处有人进出。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的一律受钞票所控制。到处有人在得失上爱憎,在得失上笑骂,在得失上作种种表示。离开了大街。转到市政府和教堂时,就可使人想到这是历史上种种得失竞争的象征。或用文字制作经典,或用木石造作虽庞大却极不雅观的建筑物,共同支撑一部分前人意见,而照例更支撑了多数后人的衣禄。……不知如何一来,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变成了漫画,既虚伪,又俗气,而且反复继续下去,不知到何时为止。
但觉人生百年长勤,所得于物虽不少,所得于己实不多。
我俨然就休息到这种对人事的感慨上,虽累而不十分疲倦。我在那座教堂石阶上面对大海坐了许久。
回来时,我想除去那些漫画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重新使用这支笔,来把佛经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属于情绪散步的种种纤细感觉和荒唐想象。我认为,人生为追求抽象原则,应超越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去处理生命与生活。我认为,人生至少还容许用将来重新安排一次,就那么试来重作安排,因此又写成一本《月下小景》。
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连同一个短信,寄到另外一处时,却装饰了另外一个人的青春生命,我的幻想已证实了一部分,原来我和一个素朴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间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种势力,无从去掉了。我到了北平。
有一天,我走入北平城一个人家的阔大华贵客厅里猩红丝绒垂地的窗帘,猩红丝绒四丈见方的地毯,把我愣住了。我就在一套猩红丝绒旧式大沙发中间,选了靠近屋角一张沙发坐下来,观看对面高大墙壁上的巨幅字画。莫友芝斗大的分隶屏条,赵〃叔斗大的红桃立轴,这一切竟像是特意为配合客厅而准备,并且还像是特意为压迫客人而准备。
一切都那么壮大,我于是似乎缩得很小。来到这地方是替一个亲戚带个小礼物,应当面把礼物交给女主人的。等了一会儿,女主人不曾出来,从客厅一角却出来了个“偶然”。
问问才知道是这人家的家庭教师,和青岛托带礼物的亲戚也相熟,和我好些朋友都相熟。
虽不曾见过我,可是却读过我作的许多故事。因为那女主人出了门,等等方能回来,所以用电话要她和我谈谈。我们谈到青岛的四季,两年前她还到过青岛看樱花,以为樱花和别的花都并不比北平的花好,倒是那个海有意思。女主人回来时,正是我们谈海边一切,和那个本来俨然海边的主人麻兔时,我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方告辞。“偶然”给我一个幽雅而脆弱的印象,一张白白的小脸,一堆黑而光柔的头发,一点陌生羞怯的笑,当发后的压发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寻找时,我仿佛看到一条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还有什么,我并不知道。“偶然”一本书,书上第一篇故事,原可说就是两年前为抵抗“偶然”而写成的。
一个月以后,我又在另外一个素朴而美丽的小客厅中见到了“偶然”。她说一点钟前还看过我写的那个故事,一面说一面微笑。且把头略偏,眼中带点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询,可不便启齿。
仿佛有斑鸠唤雨声音从远处传来。小庭园玉兰正盛开。我们说了些闲话,到后“偶然”方问我:“你写的可是真事情?”
我说,“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
你觉得对不对?“
“我看你写的小说,觉得很美,但是,事情真不真——可未必真!”
这种怀疑似乎已超过了文学作品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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