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砦及其他》第14章


不一会,家里老太太,姨娘,妈子,丫头,全皆知道了这件事,一同来围着看宝贝。
轻轻怯怯的用手摸一下,皆显得惊异而快乐,还相互猜详价钱,有的说一百,有的说不止一百,及至大相说明了至多不过五十块钱时,大家且露出相信不过神气,以为太便宜了。
这些人每月得工钱两元。自己的事容易相信,一个照路的电筒太巧妙了,真值要多少实在永远弄不明白!
大相把清蒸鸽子蛋胡乱吃下后,便为家中人讲解这电筒的神妙,叫人把房门关上,便派人七手八脚把窗户临时用厚幔幛遮好,来试验电光的强弱及种种妙用。老奶妈又为出主意,以为过后屋空仓里试验必更好,于是一窝蜂拥到仓屋里去。要小丫头假装逃兵,先躲藏在仓屋一角黑暗处,大相把电筒机关一揿,一股白光直射出去,到处搜索,真所谓物无遁行。到后照及小丫头时,大相就大吼一声,“狗杂种,这一 次捉到你了!”于是同小护兵赶过去,好象真的捉人一样,小丫头还只是前十天花五块钱买来的,一看情形不对,以为大相真要杀她了,不知如何是好,吓得嗬嗬大哭起来。合家上下为这件事皆笑了半天。
家中已玩厌时,大相带了他的宝贝,上衙门去展览。
在参谋处玩了一阵,接着又过副官处,军法处,军需处。
每到一个地方,凡见着这个宝贝的,皆说:“真了不起。”得到这种称赞,大相觉得很快乐。到后无地方可去了,一个副官邀他到招待处去,一则招待处住的是各地方来的代表同远客,大相愿意给这些人长长见识,二则招待处厅子高大,很可以照照那个厅子,试试看会不会发现一点东西。
到招待处时,一个从外省来的客人,正拿了个京八寸象牙烟杆,站在院中梧桐树下对树梢出神,搜索明天陪师长游山的诗句。大相不认识这个人,不好意思晃人眼睛,只将电光对树上一晃,自言自语的说:“树上有贼,一照也会跌下来。”
客人望望大相手中舞着的东西,微笑着,把头偏过一边去不理会,神气好象在说:
“小孩子,玩这个!”
到了大厅,有两个人正在那里下围棋,已快要完场,大相站在厅子中,把电筒一揿,尽电光在承尘椽皮间各处扫射,且说,“捉逃兵,用这个不好!”那两个外路客人不明白他们寻找什么,收拾了棋盘回房中去了。
大相很扫兴,轻轻的吼声“走!”便出了招待处。
末后他们上了城,想从城头把电光射出去,看看能不能照过对河天后宫庙里的大殿,天气还早了一点,却看不出这电筒的妙用,不能给天后宫守庙的吃那么一惊。
大相从中三街一只虎杂货铺门前过身时,天已快黑,大相把电筒对准杂货铺一晃,一只虎正在柜台里涂改那张咪咪洋行的发票,眼见一股寒光,知道是大相过路了,就大声嚷道:“哎呀不好,老夫中机关枪了!”
大相不由哈哈大笑,走进杂货铺去看一只虎。且问他打商量,看看谁家银匠手艺好,用银子打块牌子,刻成“机关枪”三个字,预备将来系在电筒绳头上。一只虎答应这事一切由他包办,大相又把那尊机关枪晃了一只虎四五下方离开杂货铺。
往哪儿去?仍然上城头去,因为天已抹黑,大相知道上城去可以施展那宝贝的妙用了。
大相家中人等候着他回家吃晚饭,全知道大相今天迟迟回家的原因。大相高兴了,家中人无不极其高兴。
《五溪乡贤录》
。。!
小砦及其他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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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住处在滇池边五里远近。虽名叫桃园,狭长小院中只三株不开花的小桃树点缀风景。院中还种有一片波斯菊,密丛丛的藻形柔弱叶干,夏末开花时,顶上一朵朵红花白花,错杂如锦如绮。桃树虽不开花,从五月起每到黄昏即有毒蛾来下卵,二三天后枝桠间即长满了美丽有毒毛毛虫。为烧除毛毛虫,欢呼中火燎齐举,增加了孩子们的服务热忱,并调和了乡居生活的单调与寂静。
村中数十所新式茅草房,各成行列分散于两个山脚边,雨季来临时,大多数房顶失修,每家必有一二间漏雨。我们用作厨房的一间,斜梁接榫处已开裂,修理不起,每当大雨倾盆,便有个小瀑布悬空而下。这件事白天发生尚容易应付,盆桶接换来得及。若半夜落雨,就得和主妇轮流起身接倒。小小疏忽厨房即变成一个水池,有青蛙爬上碗橱爬上锅盖,人来时还大不高兴神气,咚的一声跳下水。原来这可爱生物已把它当作室内游泳池,不免喧宾夺主!不漏雨的两间,房屋檐口太浅,地面土又松浮,门前水沟即常常可以筑坝。雨季中室内因之也依然常是湿霉霉的。主妇和孩子们,照例在饭后必用铲子去清除,有时客人还得参加。雨季最严重的七八 月,每夜都可听到村中远近各处土墙倾记闷钝声,恰如另外一时敌机来临的轰炸。一家大小四口,即估计着这种声音方向和次数,等待天明。因为万一不幸,这种圮坍也随时会在本院发生!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仿佛和当前生活离得很远了。战争已结束,雨季也快结束了。我们还住在这个小小村子中,照样过着极端简单的日子,等待过年,等待转回北平。
长晴数日,小院子里红白波斯菊在明净阳光中作成一片灿烂,滇池方面送来微风时,在微风中轻轻摇荡,俯仰之间似若向人表示生命的悦乐,虽暂时,实永久。为的是这片灿烂,将和南中国特有的明朗天宇及翠绿草木,保留在这一家人的印象中,还可望另一时表现在文字中。一家人在这片草花前小桌凳上吃晚饭时候,便由毛毛虫和青蛙,谈到屋前大路边延长半里的木香花,以及屋后两丈高绿色仙人掌,如何带回北平去展览,扩大加强了孩子们对“明日”的幻想,欢笑声中把八年来乡居生活的单调,日常分上的困苦疲劳,一例全卸除了。
九月八号的下午,主妇上过两堂课,从学校带了一身粉笔灰回来,书还不放下即走入厨房。看看火已升好,菜已洗好,米已淘好,一切就绪,心中本极适意,却故意作成埋怨神气说:“二哥,你又来揽事,借故停工,不写你的文章,你菜洗不好,淘米不把石子仔细拣干净,帮忙反而忙我。这些事让我来,省点事!”
我正在书桌边计划一件待开始的工作。我明白那些话所代表的意义,埋怨中有感谢,因此回答说:“所以有人称我为‘象征主义者’我从不分辩。他指的也许是人,不是文章。
然而‘文如其人’,也妈妈虎虎。我怕你太累!一天到晚事作不完,上课,洗衣,做饭,缝衣,纳鞋,名目一大堆数也数不清,凡吃重事全由你担当。我纵能坐在桌边提起三钱二分重的毛笔,从从容容写文章,这文章写成有什么意义?事情分担一点点,我心里安些,生命也经济些。“
“你安心,今天已八号,礼拜五又到了,我心里可真不安!
到时还得替你干着急,生命也真不经济!“
“你提起日子,倒引起了我另外一个题目。”
“可是你好象许多文章都只有个题目,再无下文。”
“有了题目就好办!今晚一定要完成它,很重要的,比别的任何事情都重要。我得战争!”
末后说的是八年来常说的一句老话。每到困难来临需要想法克服时,就那么说说,增加自己一点抵抗力、适应力。所不同处有时说得悲愤凄苦,有时却说得轻松快乐而已。
抗日战争结束后,八年中前后两个印象还明明朗朗嵌在我的记忆中。一是北平南苑第一回的轰炸,敌人二十七架飞机,在微雨清晨飞过城市上空光景。一是胜利和平那晚上,住桃园的六十岁加拿大老洋人彼得得到消息后,狂敲搪瓷面盆,满村子里各处报信光景。
至于两个印象间的空隙,可得填上万千人民的死亡流离,无数名都大城的毁灭,以及万千人民理想与梦的蹂躏摧残,万千种哀乐得失交替。即以个人而言,说起来也就一言难尽!……
我虽竭力避开思索温习过去生活的全部,却想起一篇文章,题名《主妇》,写成恰好十年。
同样是这么一天,北方入秋特有的明朗朗的阳光,在田野,在院中,在窗间由细纱滤过映到一叠白纸上。院中海棠果已红透,间或无风自落有一枚两枚跌到地面,发出小小钝声。有玉簪花的幽香从院中一角送来。小主妇带了周岁孩子,在院中大海棠树和新从家乡来的老保姆谈家常,说起两年前做新妇的故事。从唯有一个新娘子方能感觉到的种种说下去,听来简直如一首“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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