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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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大家起来说话,不会慢慢的转好吗?”
“说话,是的!一个文学家,他是在一个感想上可以解决一种问题,一个社会问题研究者,他怎么能单靠发挥一点感想,就算是尽职?”
“那你是以为感想是空事了。”
“不是空事。文学或戏剧都不是空事。不过他们只能提出问题,来使多数人注意,别的什么也不能作。并且解决问题也照例不是那多数的群众做得到的。”
“我顶反对舅父这个话。解决问题是专门人才的事,可是为巩固制度习惯利益而培养成就的专门人材,他们能做出什么为群众打算的事,我可不大相信!”
“你这怀疑精神建设到什么理由上?”
“我看舅父就是他们的一个敌人!”
“你自己呢?”
这个话使女角萝喑哑了,低下头去害羞了。她想说,“我是同志,”但说不出口。这个纯粹小有产阶级的小姐,她沉默了一会,才故意加强调子说,“我自然要为他们去牺牲。”绅士听到这个话莞尔而笑了,他说,“能够这样子是好的。因为年轻,凡是年轻,一切行为总是可爱的,我并不顽固以为那是糊涂,我承认那个不坏。你怎么样牺牲?是演戏还是别的?”
做着任性的样子,她说,“我觉得什么是为他们有益,我就去做那种事。”
“演戏也不错。”
“是呀,我要演许多戏,我相信好戏都能变成一种力量,放到年青人心上去,掀动那些软弱的血同软弱的灵魂。”
绅士想:“这力量不是戏剧,是你的青春。”
女角萝不说什么了,也想:“一个顽固的人,是常常用似是而非的理智保护自己安全的。”但是,另外又不得不想到,“舅父是对的,人到中年了,理智透明,在任何情形下总能有更好的解释为自己生活辩护。”
议论上虽然如其他时节一样,还是舅父胜利,表面上,则仍然是舅父到后表示了投降,说了一些文学改造思想的乐观的话象哄小孩子,于是舅父办公去了。绅士走后,女角萝重新拿起画报来看了一会,觉得无聊,想到一个熟人家去找一 个女友,正想去打一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去,到话机边时,铃子却急剧的响了。
拿了耳机问,“找谁?”
“… ”在那一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你找谁?这是吴宅。… 是的,是吴宅。… 是的,我就是萝!”
“… ”那边的人说了许久许久。
“我要到别处去。”
“… ”
“也好,我就等你。”
“… ”
“怎么,为什么又不来了?”
“… ”
“我说也好,难道就说错了吗?”
“… ”
“不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你不欢喜来我也不勉强你。天气使你脾气坏得很,你莫非发烧了。昨天睡得不好吗?今天不上课,士平先生也不在学校了么?我本来还想来找你同士平先生,到我这里来吃中饭,既然生了气,就不要来也好。… 你不看到报纸么?我这里才… 怎么,生谁的气?好,我听得出你意思,算了吧。”
象是生了气,不愿再听那一边传来的话,拍的把耳机挂上,过一刻,忽然又把它拿到手上,听了一会,线已经断了,就重新挂上,痴痴的站立到电话旁有好一会。
想到了什么事情,忽然又发笑了,仍然走到原有一个地位上坐下,还仍然打算到那种事情,本来预备为另外一个打电话,这时又不想出门了。走到窗子边去望屯外面那片小小的草地,时间是五月初旬,草地四角的玉兰花早过去了,白丁香也过去了。一株怯弱瘦长的石榴,挤在墙角,在树尖一 个枝子上缀上了一朵红花,另外夹墙的十姊妹花,零零落落的还有一些残余没有谢荆在窗边,有四盆天竹,新从花圃买来的,一个用人正在重新搬移位置。时间还只八点钟,因为外面早上太阳似乎尚不过烈,萝便走出到草坪去看用人做事情。
太阳虽已经出了好一会,早上的草地还带些湿气。有些地方草上露珠还闪着五色的光,一个白燕之类的小雀,挂在用人所住那小屋里啾啾唧唧的叫着。远远的什么地方,也听到一个雀子的声音。
在草地上走了一会儿的萝,想到还是要打一个电话,就在草地上叫喊正在二楼揩抹窗户的娘姨,为叫五八八四,××学校,陈白先生说话。娘姨不到一会儿就站到那门口边了,说得是北方口音。
“陈先生出门啦。”
“再叫张公馆,找四小姐,说我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到我这里来。我是无事可作的,若是她在家,或者我到她那儿去。”
因为电话接通了,说是就可以去,萝走到楼上卧室去换鞋子,把鞋子换过后,拿了皮夹子,正想出门,到了楼下客厅,就听到娘姨在后门同一个人说话,声音很熟。娘姨拿了名片进来,知道是陈白了,说请进来,一会儿这美貌男子就来到客厅中了。
他们没有握手,没有说话,等娘姨去拿取烟茶时,两人对望着,陈白就笑说,“生我的气!”
萝也笑了,“是谁生气?我是… ”
“早上特别美了一点,”这男子这样估计到对面的萝,本来已经坐下了,就重新站起来,想走到萝身边去,娘姨却推了小小有轮子的长方茶几在那门边出现了。陈白就做着要报看的样子,拿了报重新到自己位置上去,望着萝笑。
今天的陈白是一切极其体面的。薄佛兰绒洋服作浅灰颜色,脸上画着青春的符号,站起身时矫矫不群,坐下去时又有一种特殊动人风度。望到陈白的萝,心里为一些事所牵制,有一点纠纷不清。她要娘姨再叫一次电话,叫张公馆找四小姐说话,娘姨还不明白是为什么意思,萝就自己走到客厅后面去了。陈白听到电话中的言语,知道她要出去,又听到说有客来到不去了,就把刚才在路上时所过虑到的一切问题放下了。等到萝回来时,他就用一种不大诚实也不完全虚伪的态度同萝说:“既然约好了别人,我们就一同出门也好,为什么又告别人不去?”
“你这话是多说的。”
“我是实在这样想的。”
“你来了,我去做什么?”这样说过话的萝,望到陈白脸上有一种光辉,她明白这男子如何得到了刚才一句话,培养到他自信,心中就想,“你用说谎把自己变成有礼貌懂事,又听着别人的谎话快乐起来,真是聪明不凡。”
陈白说,“我只怕你生气,所以赶来认罪。”把话说着,心里只想“这一定不好生气了”。
象是看得清楚陈白的不诚实处,萝说,“认罪,或者认错,是男子的— ”“是男子的虚伪处,但毫无可疑的是任何女子都用得着它。女子没有这个,生存就多悲愤,具歇斯迭里亚病状,”这个话虽在陈白口中,却并没有说出。他只说,“这是男子很经过一些计划找出唯一的武器!”
萝不承认的做了一个娇笑。她说出了她要说的话。“这是男子的谦卑,因为谦卑是男子对女人唯一的最好的手段。”
“好象是那样的,但如象你这样人就不顶用了。”
“我不是那种浅薄的人,用得着男子的谦卑,作为生活的食粮。”
“为什么你就在别人说出口以前,先对自己来作一个不公平的估价?我想说,出你不会受这种抚熨,因为你是不平凡的。但你却声明,说自己不是浅薄的人,你这一声明,我倒为难了。”
“为难吗?我看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至于为难。”这也是嘲笑也是实情,意思反面是,“只有一个女子,她的柔情,要顾全一切,才会为难。”陈白是明白这意义的。因为这是对于他的间接的一句奖语,身为男子的他,应在女子面前稍稍谦虚一点,才合乎身分,他就选择那最恰当的话语说下去。
他说了,她又照样打算着说下去,说话的态度,比昨晚上演戏时稍稍不同了一点。两人都觉得因这言语,带入一个新的境界里去了。
两个人今天客气了一点,是因为两人皆很清楚,若不虚伪,这昨晚上友谊的裂痕就补不来了。两人到后看看,都明白是平安了,就都放了心,再谈下去,谈到一切的事情,谈到文学,谈到老年与少年。谈到演戏,就拿了当天时报画报作为主题,继续说了大半天,因为两人的相都登载到上面。
到后陈白走了,萝觉得今天比往天幸福了许多。又觉得这是空的,且觉得自己仍然还在演戏。天气有点闷热,人才会有这样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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