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第20章


点,就要妒嫉。他虽然极力隐忍到他这弱点,总仍然不能不在言语上态度上轻视旁人。因为这样,我把问题向他提出来了。我是因为不承认爱我的男子,用得着妒嫉,使我负一种条约上义务,所以同陈白分手了的。现在士平先生不幸,又为了这点事,把我对他的幻想失去了。” 
“那你此后再演戏不演?” 
“为什么戏也不演了呢?恋爱同演戏完全是两件事。我为演戏而同他们去在一处,谁也不能使我难堪。还有,是我因为好奇,我要演戏,才能满足我这好奇的心。” 
“萝,你的言语越说越危险了。我担心你的未来日子,我愿意你不要演剧了。” 
“舅父的意思又是在为你自己打算了。” 
“不是为自己,完全为你——也可以说,完全为其他的人。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士平先生把你带到不幸方向上去,你慢慢变成剧本上的角色,不再是往日的你了!” 
“因为这样舅父就悲观了?” 
“因为这样你成为孤立的人了。” 
“我羡慕的就是孤立无援。我希望的就是独行其是。” 
“你是一个英雄,可是将来一定跌在平凡的阱里。一个同习惯作战的人,到后来总是免不了粉身碎骨。” 
“我不为这个所威胁。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证,是保守得到了胜利。可是我现在应当选择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机会一来,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里去!” 
“到那时你想爬起可迟了。” 
“我决不这样懦怯!若是说追悔原是人类所有的一种本能,这一定是那些欢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吗?” 
“因为我认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么聪明有什么用处?人是应当——”“我想我应当做的是去生活。我欢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来,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学做一个好人,道德,正义,都建筑在我生活态度上面。舅父不要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托我,比要别人爱我还深。因为得到舅父的信托,我才可以不受这一方面的拘束,去勇敢的做人。” 
“萝,你的道白的本领可太好了。你说的使我无从反驳。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只怕这些只是你的言语,却不是你的思想。你是好象因为说过了才去做,却不是要做的才说出来。我劝你不要演剧了,不去每天演读剧本,是因为你可以得到一个机会,运用你的思想比运用你的口多一点。” 
“我相信这是舅父的好意,可仍然不大适合于我的性情。 
我正想从言语上建设我的真理,我可以求生活同言语一致。” 
“你这试验仍然是危险的,所以我总觉得不大好,要我说为什么不好也找不出理由,但舅父的顽固是建设到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上,这个是你很分明的。” 
“舅父,我服从你了!并不是因为你的真理,是因为你的可怜。我应当使你快乐一点,这是我所感觉到的一点点对人的责任。你说的话我再去想想,若想得明白,我一定还能做出使你快乐的事!” 
绅士这时记起那个死去的妹子,在临嫁人时象也说过这样一类话语,二十年来的人事浮上了眼底,心中有点凄惶,不想再说什么了,过一会儿就回到自己那小小书房去了。 
萝懂得舅父的心情。只要舅父不和她说话,她的口没有了用处时,她就可以体会得到这绅士对于她的关心的。把舅父的意见去考虑,也是一种可能的事,但她知道考虑原是一种愚行,因为凡是事情凭了考虑去应付,不过是可以处置那件事到自己合意一点情形下去罢了。凡事合自己意时就很少同时能合别人的意。所以她认为考虑仍然近于愚蠢答应了舅父去考虑,其实结果说什么,她在考虑以前也就知道了。 
她把话太说多了,都不大有用处,这是她很懂的。她想到沉默,因为沉默便是休息。可是沉默的机会一来,她就寂寞起来了。同一切人说话时,在言语上她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抵抗的无不披靡,反驳的全属失败。同一切人在一处时,她也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强项的即刻柔软,骄傲的变成谦卑。但把自己安置到无人的境界里去,敌人既然没有,使她气壮神王的一切皆消失在黑暗里,她就恐惧起来了。她于是愈思索愈见得惶恐,但愿意自己十分安分的做一个平常女人,但愿同过去的眼前的离开。……这些心情同时骚扰到这人灵魂,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为了不能那么过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反省日子,她心想,她应当是世界上热闹里活下去的人,舅父的劝告,虽一时使她冷静一点,到第二天,她仍然是往日的她,又在一种动的生活中生活了。 
舅父上楼半天不下来,萝心上有点不安。舅父为这事情的变化感到难堪,萝则以为一切完全非常自然。年龄的距离使两个人显出争斗冲突,舅父在平时总是输给甥女,今天的情形,有点稍稍不同了。 
萝一个人坐在楼下廊前,想到眼前的人事,总觉得好笑。 
舅父的好管闲事脾气,就永远使她有点难于处置。一时象是非常明白这个中年人,一时又极糊涂,因此对于舅父的行为,萝虽说一面在怜悯原谅,一面总要打算到终究还是离开这中年人好一点。她这时就想到应当如何离开舅父的计划。她想到一个人如何去独立生活。她想到如何在一群男子中过着日子,恋爱,革命,演戏,尽她所欢喜的去做,尽那新的来到身边,尽一些蠢人同聪明人都轮流的在机会中接近自己,要这样才能饱足她对于人类的好奇本能。发现一切,把握一切,又抛弃一切,她才能够对于生存有持久继续的兴味。因为一切所见所闻的生活皆不大合乎自己性情,所以每想到那些生活以外的生活时,她的心,就得到一种安顿了。 
舅父的行为她又象是能够原谅的。她怜悯他,她嘲笑他,然而同时也敬重他。在这事情上她留下了永远的矛盾。这时虽计划到如何离开舅父,听到上面娘姨走下楼来,拿取牛奶,就问娘姨,先生在做什么事情。听到说舅父仍然躺在榻上看书,她才放心了。 
到后她唱歌,因为她快乐了,即或知道舅父不甚高兴,她仍然唱了许久,且走到舅父书房去,问舅父答应过她的无线电收音机什么时候可以买来。 
吃过了午饭,下午约三点钟时节,萝请求舅父同她到××去买一点东西,在××路上,见到士平先生一个人在太阳下走着,舅父把车停在路旁,士平先生于是站到车边了。萝坐在车上,喊士平先生,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并且为什么这时在这大太阳下走。 
士平先生似乎毫不注意到萝的关心样子,只仿佛同绅士说,“因为要到×××路去开会,先应当往××去找一个人,所以走一回,把道路也熟习一点。” 
萝看到这神气,以为这是士平先生的谎话,且觉得士平先生的可怜相,就问开的是什么会。士平先生仍然望着绅士,把话说着。 
“是关于演戏的发展,并且有日本来的一个宗姓男子,报告日本新近戏剧运动的消息。” 
“为什么不邀我去?” 
这时士平先生才望到萝的脸说: 
“你不欢喜开会,你以为开会是说空话,所以我不告给你。” 
“往天不欢喜今天我可欢喜。这会在什么时候开?” 
士平先生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表,看了一下,“还有四十分钟。” 
“我同你在一块去,我要去看看。” 
舅父说,“当真吗?” 
萝说,“当真要去!舅父你坐车回去好了。我谢谢你。你若高兴,就去为我买那个盒子,不高兴,就回家去。我现在一定要跟同士平先生到会,那里一定有趣味得很。士平先生,我问你,是不是我们还应当请舅父送我们到×××去,省得坐公共汽车?” 
“用不着。我看看这一家的门牌,一四八,一五○,”一面说着一面摸出了一个卡片,上面有用铅笔记下的一个人通信住址。“萝,玖×回去,我们走几步就要到那个朋友住处了。他还说过要我引他见见你,这是才从日本回国一个最热心艺术的人,样子平常,可是有些地方很使人觉得合意。” 
萝这时已经跳下了车,舅父还没有把车开走,注意到这两个人。 
“我去了,是不是?” 
“舅父,你去吧,我同士平先生在一块。若是要回家吃晚饭,我回头从电话中告你。” 
“好,你同士平先生去吧。你们走左边路上,好象阴凉一点。” 
“好,我们过那边走,有风,真是很有趣。我们再见,舅父。” 
“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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