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文集》第253章


“您忙什么呀?”
“早点告诉了亲友,心里踏实!”
二姐找出父亲的那条枣红缎子套裤。套裤比二姐大着两岁,可并不显着太旧,因为只在拜年与贺喜时才穿用。初六,大姐回来了,我们并没有给她到便宜坊叫个什锦火锅或苏式盒子。母亲的眼睛总跟着大姐,仿佛既看不够她,又对不起她。大姐说出心腹话来:“奶奶,别老看着我,我不争吃什么!只要能够好好地睡睡觉,歇歇我的腿,我就念佛!”说的时候,她的嘴唇有点颤动,可不敢落泪,她不愿为倾泻自己的委屈而在娘家哭哭啼啼,冲散新春的吉祥气儿。到初九,她便回了婆家。走到一阵风刮来的时候,才落了两点泪,好归罪于沙土迷了她的眼睛。
姑母从初六起就到各处去玩牌,并且颇为顺利,赢了好几次。因此,我们的新年在物质上虽然贫乏,可是精神上颇为焕发。在元宵节晚上,她居然主动地带着二姐去看灯,并且到后门①西边的城隍庙观赏五官往外冒火的火判儿。她这几天似乎颇重视二姐,大概是因为二姐在除夕没有拒绝两块古老花糕的赏赐。那可能是一种试探,看看二姐到底是否真老实,真听话。假若二姐拒绝了,那便是表示不承认姑母在这个院子里的霸权,一定会受到惩罚。
我们屋里,连汤圆也没买一个。我们必须节约,好在我满月的那天招待拦而拦不住的亲友。
到了那天,果然来了几位贺喜的人。头一位是多甫大姐夫。他的脸瘦了一些,因为从初一到十九,他忙得几乎没法儿形容。他逛遍所有的庙会。在初二,他到财神庙借了元宝,并且确信自己十分虔诚,今年必能发点财。在白云观,他用铜钱打了桥洞里坐着的老道,并且用小棍儿敲了敲放生的老猪的脊背,看它会叫唤不会。在厂甸,他买了风筝与大串的山里红。在大钟寺,他喝了豆汁,还参加了没白没票的抓彩,得回手指甲大小的一块芝麻糖。各庙会中的练把式的、说相声的、唱竹板书的、变戏法儿的……都得到他的赏钱,被艺人们称为财神爷。只在白云观外的跑马场上,他没有一显身手,因为他既没有骏马,即使有骏马他也不会骑。他可是在入城之际,雇了一匹大黑驴,项挂铜铃,跑的相当快,博得游人的喝彩。他非常得意,乃至一失神,黑驴落荒而逃,把他留在沙土窝儿里。在十四、十五、十六,他连着三晚上去看东单西四鼓楼前的纱灯、牛角灯、冰灯、麦芽龙灯;并赶到内务府大臣的门外,去欣赏燃放花盒,把洋绉马褂上烧了个窟窿。
他来贺喜,主要地是为向一切人等汇报游玩的心得,传播知识。他跟我母亲、二姐讲说,她们都搭不上茬儿。所以,他只好过来启发我:小弟弟,快快地长大,我带你玩去!咱们旗人,别的不行,要讲吃喝玩乐,你记住吧,天下第一!
父亲几次要问多甫,怎么闯过了年关,可是话到嘴边上又咽回去。一来二去,倒由多甫自己说出来:把房契押了出去,所以过了个肥年。父亲听了,不住地皱眉。在父亲和一般的老成持重的旗人们看来,自己必须住着自己的房子,才能根深蒂固,永远住在北京。因作官而发了点财的人呢,“吃瓦片”①是最稳当可靠的。以正翁与多甫的收入来说,若是能够勤俭持家,早就应该有了几处小房,月月取租钱。可是,他们把房契押了出去!多甫看父亲皱眉,不能不稍加解释:您放心,没错儿,押出去房契,可不就是卖房!俸银一下来,就把它拿回来!
“那好!好!”父亲口中这么说,心中可十分怀疑他们能否再看到自己的房契。
多甫见话不投机,而且看出并没有吃一顿酒席的希望,就三晃两晃不见了。
大舅妈又犯喘,福海二哥去上班,只有大舅来坐了一会儿。大家十分恳切地留他吃饭,他坚决不肯。可是,他来贺喜到底发生了点作用。姑母看到这样清锅冷灶,早想发脾气,可是大舅以参领的身分,到她屋中拜访,她又有了笑容。大舅走后,她质问父亲:为什么不早对我说呢?三两五两银子,我还拿得出来!这么冷冷清清的,不大象话呀!父亲只搭讪着嘻嘻了一阵,心里说:好家伙,用你的银子办满月,我的老儿子会叫你给骂化了!
这一年,春天来的较早。在我满月的前几天,北京已经刮过两三次大风。是的,北京的春风似乎不是把春天送来,而是狂暴地要把春天吹跑。在那年月,人们只知道砍树,不晓得栽树,慢慢的山成了秃山,地成了光地。从前,就连我们的小小的坟地上也有三五株柏树,可是到我父亲这一辈,这已经变为传说了。北边的秃山挡不住来自塞外的狂风,北京的城墙,虽然那么坚厚,也挡不住它。寒风,卷着黄沙,鬼哭神号地吹来,天昏地昏,日月无光。青天变成黄天,降落着黄沙。地上,含有马尿驴粪的黑土与鸡毛蒜皮一齐得意地飞向天空。半空中,黑黄上下,渐渐混合,结成一片深灰的沙雾,遮住阳光。太阳所在的地方,黄中透出红来,象凝固了的血块。
风来了,铺户外的冲天牌楼唧唧吱吱地乱响,布幌子吹碎,带来不知多少里外的马嘶牛鸣。大树把梢头低得不能再低,干枝子与干槐豆纷纷降落,树杈上的鸦巢七零八散。甬路与便道上所有的灰土似乎都飞起来,对面不见人。不能不出门的人们,象鱼在惊涛骇浪中挣扎,顺着风走的身不自主地向前飞奔;逆着风走的两腿向前,而身子后退。他们的身上、脸上落满了黑土,象刚由地下钻出来;发红的眼睛不断流出泪来,给鼻子两旁冲出两条小泥沟。
那在屋中的苦人们,觉得山墙在摇动,屋瓦被揭开,不知哪一会儿就连房带人一齐被刮到什么地方去。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把一点点暖气都排挤出去,水缸里白天就冻了冰。桌上、炕上,落满了腥臭的灰土,连正在熬开了的豆汁,也中间翻着白浪,而锅边上是黑黑的一圈。
一会儿,风从高空呼啸而去;一会儿,又擦着地皮袭来,击撞着院墙,呼隆呼隆地乱响,把院中的破纸与干草叶儿刮得不知上哪里去才好。一阵风过去,大家一齐吐一口气,心由高处落回原位。可是,风又来了,使人感到眩晕。天、地,连皇城的红墙与金銮宝殿似乎都在颤抖。太阳失去光彩,北京变成任凭飞沙走右横行无忌的场所。狂风和日落,大家都盼着那不象样子的太阳及早落下去。傍晚,果然静寂下来。大树的枝条又都直起来,虽然还时时轻摆,可显着轻松高兴。院里比刚刚扫过还更干净,破纸什么的都不知去向,只偶然有那么一两片藏在墙角里。窗楞上堆着些小小的坟头儿,土极干极细。窗台上这里厚些,那里薄些,堆着一片片的浅黄色细土,象沙滩在水退之后,留下水溜的痕迹。大家心中安定了一些,都盼望明天没有一点儿风。可是,谁知道准怎么样呢!那时候,没有天气预报啊。
要不怎么说,我的福气不小呢!我满月的那一天,不但没有风,而且青天上来了北归较早的大雁。虽然是不多的几只,可是清亮的鸣声使大家都跑到院中,抬着头指指点点,并且念道着:“七九河开,八九雁来”,都很兴奋。大家也附带着发现,台阶的砖缝里露出一小丛嫩绿的香蒿叶儿来。二姐马上要脱去大棉袄,被母亲喝止住:“不许脱!春捂秋冻!”
正在这时候,来了一辆咯噔咯噔响的轿车,在我们的门外停住。紧跟着,一阵比雁声更清亮的笑声,由门外一直进到院中。大家都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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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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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笑声,一段彩虹光芒四射,向前移动。朱红的帽结子发着光,青缎小帽发着光,帽沿上的一颗大珍珠发着光,二蓝团龙缎面的灰鼠袍子发着光,米色缎子坎肩发着光,雪青的褡包在身后放着光,粉底官靴发着光。众人把彩虹挡住,请安的请安,问候的问候,这才看清一张眉清目秀的圆胖洁白的脸,与漆黑含笑的一双眼珠,也都发着光。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虽然他的嗓音很清亮。他的话每每被他的哈哈哈与啊啊啊扰乱;雪白的牙齿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光彩进了屋,走到炕前,照到我的脸上。哈哈哈,好!好!他不肯坐下,也不肯喝一口茶,白胖细润的手从怀中随便摸出一张二两的银票,放在我的身旁。他的大拇指戴着个翡翠扳指①,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好!好啊!哈哈哈!随着笑声,那一身光彩往外移动。不送,不送,都不送!哈哈哈!笑着,他到了街门口。笑着,他跨上车沿。鞭子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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