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文集》第2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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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就先忙着吧,我改天再来!”口中这么说,多老大的脸上和身上可都露出进退两难的样子,叫牧师看出他有些要紧的事儿急待报告。
“说说吧!说说吧!”牧师赏了脸。
大起大落,多老大首先提出他听到的一些有关教会的消息——有好多地方闹了教案。“我呀,可真不放心那些位神甫、牧师!真不放心!”
“到底是教友啊,你有良心!”牛牧师点头夸赞。“是呀,我不敢说我比别人好,也不敢说比别人坏,我可是多少有点良心!”多老大非常满意自己这句话,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然后,他由全国性的问题,扯到北京:“北京怎么样呢?”
牛牧师当然早已听说,并且非常注意,各地方怎么闹乱子。虽然各处教会都得到胜利,他心里可还不大安静。教会胜利固然可喜,可是把自己的脑袋耍掉了,恐怕也不大上算。他给舅舅写了信,请求指示。舅舅是中国通,比上帝都更了解中国人。在信里,他暗示:虽然母鸡的确肥美,可是丢掉性命也怪别扭。舅舅的回信简而明:“很奇怪,居然有怕老鼠的猫——我说的是你!乱子闹大了,我们会出兵,你怕什么呢?在一个野蛮国家里,越闹乱子,对我们越有利!问问你的上帝,是这样不是?告诉你句最有用的话:没有乱子,你也该制造一个两个的!你要躲开那儿吗?你算把牧师的气泄透了!祝你不平安!祝天下不太平!”
接到舅舅的信,牛牧师看到了真理。不管怎么说,舅舅发了财是真的。那么,舅舅的意见也必是真理!他坚强起来。一方面,他推测中国人一定不敢造反;另一方面,他向使馆建议,早些调兵,有备无患。
“北京怎样?告诉你,连人带地方,都又脏又臭!咔,咔,咔!”
听了这样随便、亲切,叫他完全能明白的话,多老大从心灵的最深处掏出点最地道的笑意,摆在脸上。牛牧师成为他的知己,肯对他说这么爽直,毫不客气的话。乘热打铁,他点到了题:便宜坊的王掌柜是奸商,欺诈教友,诽谤教会。“好,告他去!告他!”牛牧师不能再叫舅舅骂他是怕老鼠的猫!再说,各处的教案多数是天主教制造的,他自己该为基督教争口气。再说,教案差不多都发生在乡间,他要是能叫北京震动那么一下,岂不名扬天下,名利双收!再说,使馆在北京,在使馆的眼皮子下面闹点事,调兵大概就不成问题了。再说……。越想越对,不管怎么说,王掌柜必须是个奸商!
多老大反倒有点发慌。他拿什么凭据去控告王掌柜呢?自己的弟弟会去作证人,可是证明自己理亏!怎么办?他请求牛牧师叫王掌柜摆一桌酒席,公开道歉;要是王掌柜不肯,再去打官司。
牛牧师也一时决定不了怎么作才好,愣了一会儿,想起主意:“咱们祷告吧!”他低下头、闭上了眼。
多老大也赶紧低头闭眼,盘算着:是叫王掌柜在前门外的山东馆子摆酒呢,还是到大茶馆去吃白肉呢?各有所长,很难马上作出决定,他始终没想起对上帝说什么。牛牧师说了声“阿们”,睁开了眼。
多老大把眼闭得更严了些,心里空空的,可挺虔诚。“好吧,先叫他道歉吧!”牛牧师也觉得先去吃一顿更实惠一些。 
。。
正红旗下(9)

眼睛多没有学问,所以看不起学问。他也没有骨头,所以也看不起骨头——他重视,极其重视,酱肉。
他记得几个零七八碎的,可信可不信的,小掌故。其中的一个是他最爱说道的,因为它与酱肉颇有关系。
他说呀:便宜坊里切熟肉的木墩子是半棵大树。为什么要这么高呢?在古时候,切肉的墩子本来很矮。后来呀,在旗的哥儿们往往喜爱伸手指指点点,挑肥拣瘦,并且有时候捡起肉丝或肉块儿往嘴里送。这样,手指和飞快的刀碰到一起,就难免流点血什么的,造成严重的纠纷,甚至于去打官司。所以,墩子一来二去就长了身量,高高在上,以免手指和快刀发生关系。
在他讲说这个小掌故的时候,他并没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到底应否把肉墩子加高,使手指与快刀隔离。
可是,由他所爱讲的第二件小事情来推测,我们或者也可以找到点那弦外之音。
他说呀:许多许多旗籍哥儿们爱闻鼻烟。客人进了烟铺,把烟壶儿递出去,店伙必先把一小撮鼻烟倒在柜台上,以便客人一边闻着,一边等着往壶里装烟。这叫作规矩。是呀,在北京作买卖都得有规矩,不准野调无腔。在古时候,店中的伙计并不懂先“敬”烟,后装烟这个规矩,叫客人没事可作,等得不大耐烦。于是,旗人就想出了办法:一见柜台上没有个小小的坟头儿,便把手掌找了伙计的脸去。这样,一来二去,就创造了,并且巩固下来,那条“敬”烟的规矩。
假若我们把这二者——肉墩子与“敬”烟,放在一块儿去咂摸,我们颇可以肯定地说,眼睛多对那高不可及的半棵大树是有意见的。我们可以替他说出来,假若便宜坊也懂得先“敬”点酱肉,够多么好呢!
多老大对自己是不是在旗,和是否应当保持旗人的尊严,似乎已不大有意。可是,每逢他想起那个“敬”烟的规矩,便又不能不承认旗人的优越。是呀,这一条,和类似的多少条规矩,无论怎么说,也不能不算旗人们的创造。在他信教以后,他甚至这么想过:上帝创造了北京人,北京的旗人创造了一切规矩。
对!对!还得继续创造!王掌柜不肯赊给他一对肘子,不肯借给他四吊钱,好!哈哈,叫他摆一桌酒席,公开道歉!这只是个开端,新规矩还多着哩!多老大的脸日夜不怠地笑得象个烧卖,而且是三鲜馅儿的。
可是,王掌柜拒绝了道歉!
眼睛多几乎晕了过去!
王掌柜心里也很不安。他不肯再找多老二去。多老二是老实人,不应再去叫他为难。他明知毛病都在洋人身上;可是,怎样对付洋人,他没有一点经验。他需要帮助。一想,他就想到福海二哥。不是想起一个旗人,而是想起一个肯帮忙的朋友。
自从十成走后,二哥故意地躲着王掌柜。今天,王掌柜忽然来找他,他吓了一跳,莫非十成又回来了,还是出了什么岔子?直到正掌柜说明了来意,他才放下心去。
可是,王掌柜现在所谈的更不好办。他看明白:这件事和十成所说的那些事的根子是一样的。他管不了!在外省,连知府知州知县都最怕遇上这种事,他自己不过是个旗兵,而且是在北京。
他可是不肯摇头。事在人为,得办办看,先摇头是最没出息的办法。他始终觉得自己在十成面前丢了人;现在,他不能不管王掌柜的事,王掌柜是一条好汉子的父亲。再说,眼睛多是旗人,给旗人丢人的旗人,特别可恨!是,从各方面来看,他都得管这件事。
“老掌柜,您看,咱们找找定大爷去,怎样?”“那行吗?”王掌柜并非怀疑定大爷的势力,而是有点不好意思——每到年、节,他总给定府开点花账。“这么办:我的身分低,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如请上我父亲和正翁,一位参领,一位佐领,一同去见定大爷,或者能有门儿!对!试试看!您老人家先回吧,别急,听我的回话儿!”
云亭大舅对于一个忘了本,去信洋教的旗人,表示厌恶。“旗人信洋教,那么汉人该怎么样呢?”在日常生活里,他不愿把满、汉的界限划得太清了;是呀,谁能够因为天泰轩的掌柜的与跑堂的都是汉人,就不到那里去喝茶吃饭呢?可是,遇到大事,象满汉应否通婚,大清国的人应否信洋教,他就觉得旗人应该比汉人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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