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第63章


“不想,不想睡。” 
“那好极了。您就听听吧……隔壁房间里的坎塔格留欣先生呼噜打得真够呛!我是不很富裕的双亲所生的——我说双亲,是因为,据说,除了母亲之外,我也曾有个父亲。我记不
得他了;据说,他是个不大有出息的人,大鼻子,一脸的雀斑,红头发,用一个鼻孔吸鼻烟;在我母亲卧室里挂着他的肖像,穿一身红色制服,黑黑的衣领贴到耳朵,仪表很不雅观。
我常常被拉过他的肖像旁去挨鞭子,在这种情形下母亲总是指着他的肖像说:‘要是你爹还活着,还要把你揍得更厉害呢。’您想想看,这对我是多大的鞭策呀。我既无兄弟,也无姐
妹;或者说确切点,我有过一个身体很差的弟弟,生有软骨病,不久就痛苦地夭折了……这样的英国病为什么会传人库尔斯克省希格县呢?但问题不在这里。作为一个乡村女地主的母亲
满怀急切的热情培养我,从我初临人世的头一天她就开始对我进行教育了,直至我满十六岁……您是在听我讲吗?……,,“当然,请往下讲吧。” 
“那好吧。当我年满十六岁时,我母亲便毫不犹豫地辞退了我的法裔家庭教师——从涅仁的希腊人住区来的一个德国人,名叫菲利波维奇;母亲把我带到莫斯科,给我在大学里注
了册,就把灵魂交给万能的上帝了,而把我留给我的亲叔叔照管。这位叔叔名叫科尔通’巴布拉,是一个司法检察官,不单是名闻希格雷县。我的亲叔叔,司法检察官科尔通一巴布拉
照例把我的财产掠夺一空……但问题也不在这里。我进大学时——应该为我母亲说句公道话——已经具备良好的素养;但是那个时候在我身上已显得缺乏特性。我的童年跟其他青年人
的童年一无不同之处:我也像是在羽毛褥子下傻乎乎地、蔫不唧唧地长大的,从很小就开始死背诗书,同时也渐渐变得萎靡不振,说是喜欢幻想……幻想些什么呢?——咳,幻想美……
等等。我在大学里也没有另辟蹊径:我很快就加入了小组。那个时候跟现在很不一样……可是您也许不清楚小组是怎么回事?记得席勒在某首诗里说道: 
gef百hrlich ist’s den leu zu weeken,und schrecklich ist des tigers z£^n.doch das schrecklichste der schreken——das ist der menseh in seinem wahn! 
我对您敢肯定说,席勒他要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das istein‘小组’……in der stadt moskau! 
“您认为小组有什么可怕之处呢?”我问道。 
我的邻人抓过睡帽一戴,把它往鼻子上拉了拉。 
“我认为有什么可怕之处吗?”他喊了起来。“我认为是这样:小组就是对各种独立发展的毁灭;小组就是对社交、女性、生活的无耻的替代;小组……哦,慢着,我来告诉您吧,
小组是什么玩艺儿!小组就是把懒惰和颓废合在一起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却被赋予合理事业的意义和形式;小组用议论取代交谈,使人习惯于毫无意义的空谈,使人脱离独立的有益的工
作,使人染上文学的疥疮;最终使人丧失朝气和纯真坚强的灵魂。小组就是借团结友爱之名,行庸俗无聊之实,以真诚和关心为由而搞倾轧和野心的结合;在小组里每个成员都有权在
任何时刻把自己肮脏的手指直捅进同伴的心窝,没有一个人的灵魂保持有一处纯洁和没有创伤的地方;在小组里所崇拜的是夸夸其谈的空谈家、爱面子的机灵鬼、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所吹捧的是平庸无才而徒具‘隐秘’思想的诗人;在小组里,十六七岁的年轻小伙就会风雅而玄奥地大谈女人和爱情,可是到了女人面前却说不出话,或者跟她们谈话如同跟书本谈话
一样,再说谈的又是什么呀!在小组里吃香的是诡辩和花言巧语;小组里互相监视不亚于警官……哦,小组!你不是小组,你是个怪圈,在你那里毁掉了多少正派的人呀!” 
“唉,请允许我说一句,您这是太夸张了,”我打断他的话说。他默默地瞅了我一眼。 
“也许是的,天知道,也许是的。可是要知道,我们这类人只剩下一种乐趣了,那就是夸张。我就是这样在莫斯科度过了四个春秋。先生,我的确难向您形容这段时光过得多么之
快,真是太快了;来伤心、懊恼。早上一起来往往就像坐雪橇滑下山似的……睁眼一瞧,已经滑到山脚了;已经到黄昏了;一个昏昏欲睡的仆人来给你套上常礼服——你穿好了衣服,
便慢慢地去到朋友那里,抽着烟,一杯杯地喝着淡茶,海聊德国哲学、爱情、永恒的精神之光等等,真是海阔天空。不过我在那里也遇到过一些颇有特性和独立个性的人:有些人不管
怎样糟蹋自己、扭曲自己,仍然不改其本性;惟独我这个倒霉蛋像捏一块软蜡似的把自己捏来捏去,我那可悲的本性却不作半点的反抗!这时候我已年满二十一。我接管了留给我的遗产
,或更正确地说,接管了该我继承的家产中我的保护人认为有必要留给我的那一部分,随之就把全部领地交托给一个已经赎了身的家仆瓦西里?库德里亚舍夫去经管,以后便出国了,去
到柏林。我在国外,正如我有幸对您说过的,待了三年。又怎么样呢?在那里,在国外,我依然是一个无独特可言的人。首先,不必说,我对欧洲本身、对欧洲的生活毫不理解,我不过
是在德国本土听德国教授的讲课,读德国的书而已……也就是有这个差异。我像修道士似的过着孤独的生活;我与几个退伍中尉倒很投缘,他们也像我一样渴望知识,并为此而苦恼,
不过他们的脑子却迟钝极了,又缺乏口才;我还结交从平扎省以及其他产粮省份来的几户人家,他们也都是些笨脑瓜;有时我上咖啡馆坐坐,有时看看杂志,晚上去剧院看看戏。我和
当地的人很少来往,跟他们交谈似乎有些紧张,他们也没有,来看望我,除了两三个挺缠人的犹太裔的坏家伙,他们常跑来向我借钱,他们觉得容易骗。终于有一个奇异的机会把我带
到了我的一位教授家里。事情是这样的:我上他那里报名听一门课,他忽然兴之所至邀请我去参加他家的晚会。这位教授有两个闺女,都二十七八岁了,零知道怎么都长得那样矮壮,
鼻子可好看了,都有一头鬈发。浅蓝色的眼睛,红润的双手,白白的指甲,一个叫林亨,另一个叫明亨。我开始常到这位教授家里去。应该说,这位教授并不算笨,可似乎受过点精神
创伤:讲起课来有条有理,但在家里说话发音不清,而且老把眼镜架在额门上;不过他是一个顶有学问的人……后来怎么样呢?我忽然觉得我爱上了林亨,整整六个月里我都有这样的感
觉。我跟她说话的确很少,主要是凝神瞧着她;可是我常常给她朗读各种动人的作品,偷偷地握她的手,晚间与她在一起幻想、凝望着月亮,或者只是抬头仰望。她煮咖啡可拿手啦…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有一点让我发窘:就在这种所谓难以形容的幸福时刻,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心口发疼,胃里掠过一阵阵又闷又冷的颤抖。我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幸福而逃跑了
。这以后我还在国外待了整整两年:我到过意大利,在罗马观赏过《基督变容》又在佛罗伦萨欣赏过维纳斯雕像;我突然感到欣喜若狂,像中了邪似的;每天晚上我就写诗,记起记;
总之,我做得跟大家一样。可您瞧,就这么容易地成了独特的人了。比如,我对绘画和雕塑一窍不通……我对这一点是会直言不讳的……不,怎么可以呢!得找个导游,去看看壁画……
” 
他又垂下头,又摘下睡帽。 
“终于我回国了,”他以疲惫的声音继续说,“我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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