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阳光》第20章


“姐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看上去多年轻、多漂亮、多有活力!我的同桌也曾是这样的,她就在不久前还和你一样快乐地活着,她也年轻,她就要考大学了,最近她还忽然显得容光焕发——可她现在死了。她在死的前一分钟,还不知道自己会死呢!你不认识她,无法了解我的感受,一天前她在我的眼里是和你一样的充满活力,可一瞬间她死了,她消失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意义——你还活着,你活得这么快乐这么带劲儿。你有没有想到,她正在烂掉?她永远也不能再说一句话,她死了。可我们还都活着。 
“我害怕极了。我怕有一天我死了,我不再存在,而你们仍然这样快乐地活着。我不知道下一分钟死的会不会是我。我再也不敢合眼了——我就怕一合上眼,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我就像同桌那样无声无息地淡出,而你们全都不知道!现在我的其他同学仍然以为我同桌活得好好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死掉了,他们还在笑!这多可恶,我甚至不愿意想它。不管是认识她的人还是不认识她的人,她的死对他们的活丝毫没有影响——而他们有一天也会死去的,每个人都会死去,每个人的死都没有任何意义,其他人依旧快乐地活着直到他们自己死去……这多可怕,多可怕!” 
姐姐在黑暗中伸出手搂住了我,用她的额角贴着我的额角。半晌,她没有说话。冰凉的眼泪依然在我脸上爬过,我也没有勇气再说话了。 
“对不起,小燕,”姐姐开口说,她的声音非常柔软,带着一点颤动,像滴滴答答落下台阶的雨水,“对不起。我没有经历过死。我不懂得死。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为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死去,我们也许更应该活得快乐一些。” 
“那死去的人呢?死去的人,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说过,我也没经历过死。我真的不知道,也无能为力。我只知道我们还活着,不能为死人做什么,但是可以为自己做些事。” 
“不是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的……” 
我也伸出手去搂住姐姐。夜很黑,黑得令人怀疑白天还会不会到来。 
“姐姐,你总是那么富有生机、富有活力,可我不行。” 
姐姐轻轻微笑着,她短促轻柔的笑声听来如此安闲。她没有回答什么。我在暗里听她的呼吸声,见等不到答话,就下定了决心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一直嫉妒你。从小就数你聪明、漂亮、活泼、开朗,谁都似乎更喜欢你。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魔力,别人的注意力全都被你吸引去了,留给我的所剩无几。我拼命地想做好,发疯似的读书,可我仍然不如你。有时我努力地做成了一件什么事,心想这件事你没有做过,这下我可比你强了——可是不,大人们的夸奖永远给你,对我只是敷衍一下而已。这种情况真滑稽:在学校里我是理所当然的第一名,什么都是我最强,可一到家里,我排行老二,始终是老二,你总比我更强。我觉得我整个的童年是在你的压制下度过的,我总在和你进行着无形的比较。最可气的是,你并不屑于和我比,你从来不说比较一类的话,你干什么都轻轻松松、随随便便的——可你就是那么优秀。” 
这似乎是长这么大,我第一次一口气对姐姐说这么多话。全过程中,她一直搂着我,无声无息的,我忍不住问了句:“姐姐?” 
“嗯?” 
“你没睡着吧?” 
“没有。我在听。你继续说。” 
我想了想,把打断的思路连接起来。六月的夜很温暖,暖得令人陶醉。 
“有一段时间,我在背后偷偷地模仿你——你的动作、你的语调、你的姿态——你的一切。我学你说话的调门、走路的样子、笑的声音、读书的表情,我甚至学你伸懒腰的动作。你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舒服,你是那么容光焕发,我真想和你一样。可我就是学不会你骨子里那种随意的作风。我学会了你表象的东西,到现在还很习惯地使用,可是没有你那种骨子里透出的随意,我其实是不堪一击的虚弱和笨拙。 
“后来大了一些,多读些书,我形成了自己的观点。我看不惯你工作之后变得功利的看法。你并不急功近利,但是你变得功利和实际了,也更加随便,在你看来没有什么是高尚的,也没有什么是永久的——最可气的是,你的功利并没使你变得恶俗,相反,我从没见过功利性到了一个人身上,会像你这样显得既随便又迷人。其实我仍然在妒忌你,我就是不明白在外面最优秀最出众的自己,为什么一到你面前就黯然失色了。我真的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我在黑暗中说了这样一番话,一时间几乎把同桌的死给忘记了。我简直糊涂:到底哪个更令我难过——同桌的死,抑或是姐姐的活力?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打了个寒噤。我再次清晰无比地闻出姐姐身上那股醉人的芳香——这种香,即便是在黑夜里,也像在正午的阳光下那么新鲜宜人。 
姐姐没有说话,也没有抽走搂住我的手。 
放轻了呼吸,我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可是,莫名其妙的睡意却已阵阵袭来,我的眼皮忽然变得特别沉重。我不想睡,怕错过了听答话的机会,挣扎着摆脱睡意——不知为什么,连姐姐身上的香气都像在给我催眠,我特别累,特别累,昏昏沉沉的大脑不断地提醒我说:睡觉多好啊!多好!我已经顶不住了,说那些话比干体力活还要累。于是我想,先闭闭眼睛吧——只闭闭眼,决不能睡过去。其实这是自欺欺人,闭上眼睛总会很快睡着的,而且,很快…… 
很快…… 
我已在沉睡的边缘,还差一点我就会睡过去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中猛然亮起一道闪电般的灵光,一切都变得清晰异常: 
同桌在死去之前,一定也是想先闭闭眼而已! 
接着,来不及挣扎着醒来,甚至来不及再仔细想一想,我已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现在又是在外面了。 
我站在火葬场附设的小卖部门口。那里放着一个废物桶,但是根本不能丢东西——桶底是漏的,静静淌着污水。太阳很大,站在室外耀眼的阳光下往小卖部里看,只看到一团漆黑,漆黑里面有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戴着金耳环和金项链,烫了头发——但烫的年月长了,显得并不新鲜,可以想象她晚上把头钻到被窝里睡觉。女人的手旁边是一个非常旧式的半导体,“呜里哇啦”唱着不知哪派的戏。我看看那女人,女人也看看我,两个人都说不清是善意还是敌意。 
太阳在我后方,暖暖烤着我的背。我看看那个文眉的女人,掉头又看看花坛里的花——我讶异地发现,草丛中开着朵朵粉色黄蕊的小花,和秦庾奶奶家那儿的那种一模一样。太阳把我的背烤得痒痒起来。 
这就又是尘世了——快乐的、缤纷五彩的、喧嚷拥挤的尘世。真是值得留恋的:快乐、缤纷五彩、喧嚷拥挤,还有一拨一拨的人群,相互漠然地看着,时哭时笑,说着说不清楚的话——值得留恋的尘世,真的。 
真的! 
我无法描述,当我发现同桌躺在一堆花圈后面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是她死去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她——也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看到她。我看看她,竟然有些麻木。我知道她是死了,她是一个死人,而我对这个死人毫无感情。 
悼词是我代表全班同学致的。我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当时,我站在遗体的右边,一侧脸就能看见同桌的脚。他们给她穿上了鞋,可是我不敢看。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一侧过头去,就会看到她的光脚底——雪白、冰凉的脚底。生平第一次,我站得离一个死人这样近,可我既不悲痛,也不感伤,只是拼命抵制着害怕的情绪——那种害怕,细小、冰冷,不断刺着我的太阳穴,绵绵密密,几乎打通了我的大脑、凿空了我的声音。我记得悼词第一句是“手执你所爱的勿忘我,我们来送你。”——我念出这句话,忽然被自己的声音吓傻了,不敢再读下去。于是我站在原地,抬头看看眼前的大厅:一排排有秩序地站着人。我没有戴眼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有一朵朵勿忘我紫色的小花纷纷跳入了我的眼帘,异常清晰。我张张嘴,发不出声音来;紫色小花跳动着,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台下传来阵阵抽泣声。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在流泪。 
同桌最喜欢勿忘我。我们知道她的这一喜好,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有一天,她中午走进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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