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第9章


,这些事情若移到乡下来,将成个什么。走路必靠左,乡下人怎么混在一处赶场?不许脱光一身怎么下水拉船?凡事要争快,过渡船大家抢先,不把船踏翻吗?船上滩下滩,不碰撞打架吗?事事物物要清洁,那人家怎么做霉豆腐和豆瓣酱?浇菜用不用大粪?过日子要卫生,乡下人从哪里来卫生丸子?纽扣要扣好,天热时不闷人发痧?总而言之,就条例言来都想不通,做不到。乡下人因此转一念头:这一定是城里的事情,城外人即不在内。因为弄船人到了常德府,进城去看看,一到衙门边,的的确确有兵士和学生站在街中干涉走路、扣衣扣,不听吩咐,就要挨一两下,表示不守王法得受点处分。一出城到河边,傍吊脚楼撒尿,也就管不着了。隔一道城墙就如此不同,因此一来,受处分后还是莫名其妙,只以为早上起来说了梦,气运不好罢了。如今听老水手说这事就要来乡下,先还怕是另外得到什么消息,长顺就问他跟谁听来的。老水手自然说不具体,只说“一定是千真万真”。说到末了,三个人不由得都笑了。因为常德府西门城外办不通的事,吕家坪乡下哪会办得通。真的来,会长走错了路,就得打手心了。一个村子里要预备多少板子!
其时两个上树摘橘子的已满了筐,带下树来。税局中人掏出一块钱递给长顺,请他笑纳,表个意思。长顺一定不肯接钱,手只是遥“师爷,你我自己人,这也把钱?你要它,就挑一担去也不用把钱。橘子结在树上,正是要人吃的!你我不是外人,还见外!”
税局中人说:“这不成,我自己要吃,拿三十五十不算什么。我这是送人的!借花献佛,不好意思。”
“送礼也是一样的。不嫌弃,你下头有什么亲戚朋友要送,尽管来挑几担去。这东西越吃越发。”
税局中人执意要把钱,橘园主人不肯收,“师爷,你真是见外,我姓滕的不够做朋友!”
“滕老板,你不明白我。我同你们上河人一样脾气,肠子直,不会客气。这次你收了,下一次我再来好不好?”
老水手见两人都直性,转不过弯来,推来让去终不得个了结,所以从旁打圆成说:“大爷,你看师爷那么心直,就收了吧。”
长顺过意不去,因此又要长工到另外一株老树上去,再摘五十个顶大的添给师爷。这人急于回镇上,说了几句应酬话,长工便跟在他身后,为把一大箩橘子扛走了。
老水手说:“这师爷人顶好,不吃烟,不吃酒,听说他祖宗在贵州省做过督抚。”
长顺说:“人一好就不走运。”
夭夭换了毛蓝布衣服,拉了只大白狗,从家里跑来,见他父亲还在和老水手说话,就告他父亲说:“爹,满满说什么‘新生活’要来了,我们是不是又躲到齐梁桥洞里去?”
长顺神气竟象毫不在意,“来就让它来好了,夭夭,我们不躲它!”
“不怕闹吗?”
长顺忍不住笑了:“夭夭,你怕你就躲,和满满一块儿去。
我不躲,一家人都不躲。我们不怕闹,它也不会闹!“
夭夭眼睛中现出一点迷惑,“怎么回事?”要老水手为答解。
老水手似乎有点害羞,小眼睛眫巴眫巴的,急嚷着说:“我敢打赌,赌个小手指,它会要来的!夭夭,你爹懂阴阳,今年六月里涨水,坝上金鲤鱼不是跑出大河到洞庭湖去了吗?这地方今年不会太平,打十回清醮,烧二十四斤檀香,干果五供把做法事的道士胀得昏头昏脑,也不会过太平年。”
长顺笑着说:“那且不管它,得过且过。我们还是家里吃酒去吧。有麂子肉和菌子,炒辣子吃。”
老水手输心不输口,还是很固执的说:“长顺大爷,我敢同你赌四个手指,一定有事情,要变卦。算不准,我一口咬下它。”
夭夭平时很信仰她爹爹,见父亲神气泰然,不以为意,因此向老水手打趣说:“满满,你好象昨天夜里挖了一缸金元宝,只怕人家拦路抢劫,心里总虚虚的。被机关打过的黄鼠狼,见了碓关也害怕!新生活不会抢你金元宝的!”
老水手举起那只偏枯不灵活手臂,面对河坳上那一簇红艳艳老枫木树,用笑话回答夭夭说的笑话:“夭夭,你看,那是我的家当!人说枫香树下面有何首乌,一千年后手脚生长齐全,还留个小辫子,完全和人一样。这东西大月亮天还会到处跑,走路飞快!挖得了它煮白毛乌骨鸡吃,就可以长生不老。我哪天当真挖得了它,一定炖了鸡单单请你吃,好两人上天做神仙,仙宫里住多有个熟人,不会孤单!今天可饿了,且先到你家吃麂子肉去吧。”
另外一个长工相信传说,这时却很认真的说:“老舵把子怎不请我呢?做神仙住大花园里,种蟠桃也要人!”
“那当然。我一定请你,你等着!”
“分我吃个脚拇指就得了。”
“你就吃你自己一个脚拇指也成!”
老水手话说得憨而趣,逗引得大家都发了笑。
几个人于是一齐向家中走去。
因为老水手前一刻曾提起过当地“风水”,长顺是的确懂那个的,并不关心金鲤鱼下洞庭湖,总觉得地方不平凡,来龙去脉都有气势,树木又配置得恰到好处,真会有人材出来。
只是时候还不到。可是将来应在谁身上?不免令人纳闷。
。。
吕家坪的人事
?小|说网
吕家坪正街上,同和祥花纱号的后屋,商会会长住宅偏院里,小四方天井中,有个酱紫色金鱼缸,贮了满缸的清水,缸中搁着个玲珑苍翠的小石山。石出上阴面长有几簇虎耳草,叶片圆圆的,毛茸茸的。会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二号胖子,在辰溪县花纱字号作学徒出身,精于商业经营,却不甚会应酬交际。在小码头作大老板太久,因之有一点隐逸味,有点泥土气息。其时手里正捧着一只白铜镂花十样锦水烟袋,和铺中一个管事在鱼缸边玩赏金鱼,喂金鱼食料谈闲天。两人说起近两月来上下码头油盐价格的起跌以及花纱价入秋看涨,桐油价入冬新货上市看跌情形。前院来了一个伙计,肩上挂着个官青布扣花褡裢,背把雨伞,是上月由常德押货船上行,船刚泊辰溪县,还未入麻阳河,赶先走旱路来报信的。会长见了这个伙计,知道自己号上的船已快到地,异常高兴。
“周二先生,辛苦辛苦。怎么今天你才来!刚到吗?船到了吗?”且接二连三问了一大串沅水下游事情。
到把各事明白后,却笑了。因为这伙计报告下面事情时,就说到新生活实施情形。常德府近来大街上走路,已经一点不儿戏,每逢一定日子,街上各段都有荷枪的兵士,枪口上插上小小红旗绿旗,写明“行人靠左”。一走错了就要受干涉。
礼拜天各学校中的童子军也一齐出发,手持齐眉棍拦路,教育上街市民,取缔衣装不整齐的行路人。衙门机关学堂里的人要守规矩,划船的一上岸进城也要守规矩。常德既是个水码头,整千整万的水手来来去去,照例必入城观观光,办点零用货物,到得城中后,忙得这些乡下人真不知如何是好。出城后来到码头边,许多人仿佛才算得救,恢复了自由。会长原是个老《申报》读者,二十年来天下大事,都是从老《申报》上知道的。新生活运动的演说,早从报纸看到了,如今笑的却是想起常德地方那么一个大码头,船夫之杂而野性,已不可想象,这些弄船人一上岸,在崭新规矩中受军警宪和小学生的指挥调排,手忙脚乱会到何等程度。
管事的又问那伙计,“二先生,你上来时见桃源县周溪木排多不多?洪江刘家的货到了不到?汉口庄油号上办货的看涨看跌?”
伙计一一报告后,又向会长轻轻的,很正经的说:“会长,我到辰州听人说省里正要调兵,不知是什么事情。
兵队都陆续向上面调,人马真不少!你们不知道吗?我们上面恐怕又要打仗了,不如打什么仗!“
会长说:“是中央军队?省中保安队?……怕是他们换防吧。”
“我弄不清楚。沿河一带可看不出什么。只辰州美孚洋行来了许多油,成箱成桶的行里仓库放不下,借人家祠堂庙宇放;好几个祠堂全堆满了。有人说不是油,是安全炸药,同肥皂一样,放火里烧也不危险。有人说,明年五月里老蒋要带兵和日本打一仗,好好的打一仗,见个胜败。日本鬼子逼政府投降,老蒋不肯降。不降就要打起来。各省带兵的主席都赞成打!我们被日本人欺侮够了,不打一仗事情不了结。又有人说,这全是假的。老蒋最会说假话哄人。”
会长相信不过,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