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第24章


袖短摆蓝宁绸长衫,罩一件玄育羽绫马褂,舞着那个挂有镶银老虎爪的紫竹马鞭长烟杆,到处走动拜客。见远来客人必邀约过家中便饭或喝茶。家中在戏台前选定地方,另外摆上几张高台凳,一家大小每天都轮流去看戏,也和别的人一样,从绣花荷包中掏零用钱买东西吃。
第一天开锣时,由长顺和其他三个上年纪的首事人,在伏波爷爷神像前磕头焚香,杀了一只白羊,烧了个申神黄表。
把黄表焚化后,由戏子扮的王灵官,把一只活公鸡头一口咬下,把带血鸡毛粘在台前台后,台上方放炮仗打闹台锣鼓。戏还未开场,空坪中即已填满了观众,吕家坪的官商要人,都已就坐,座位前条桌上还放了盖碗茶,和嘉湖细点、黑白瓜子。会长且自己带了整听的炮台烟,当众来把盖子旋开,敬奉同座贵客。开锣后即照例“打加官”,由一个套白面具的判官,舞着个肮脏的红缎巾幅,台上打小锣的检场人叫一声:“某大老爷禄位高升!”那判官即将巾幅展开,露出字面。被尊敬颂祝的,即照例赏个红包封。有的把包封派人送去,有的表示豪爽,便把那个赏金用力直向合上掼去,惹得在场群众喝彩。且随即就由戏班中掌班用红纸写明官衔姓名钱数,贴到戏台边,用意在对于这种当地要人示敬和致谢,一面向班中表示大公无私。当天第一个叫保安队队长。第一出戏象征吉祥性质,对神示敬,对人颂祷。第二出戏与劝忠敬孝有关。
到中午休息,匀出时间大吃大喝。休息时间一些戏子头上都罩着发网子,脸上油彩也未去净,争到台边熟食棚子去喝酒,引起观众另外一种兴趣,包围了棚子看热闹。顽皮孩子且乘隙爬上戏台,争夺马鞭子玩,或到台后去看下装的旦角,说两句无伤大雅的笑话。多数观众都在消化食物,或就田坎边排泄已消化过的东西。妇女们把扣双凤桃梅大花鞋的两脚,搁在高台子踏板上,口中嘘嘘的吃辣子羊肉面,或一面剥葵花子,一面谈做梦绩麻琐碎事情。下午开锣重唱,戏文转趋热闹活泼。
掌班的耳根还留下一片油渍和粉彩,穿着扮天官时的青鹅绒朝靴,换了件不长不短的干净衣服,带了个油腻腻的戏摺子,走到坐正席几位要人身边,谦虚而愉快的来请求赏脸,在排定戏目外额外点戏。点戏的花个一百八十,就可出点小风头,引起观众注意。
大家都客气谦让,不肯开口。经过一阵撺掇,队长和税局主任是远客,少不了各点一出,会长也被迫点一出;队长点《武松打虎》,因为武人点英雄,短而热闹,且合身分;会长却点《王大娘补缸》,戏是趣剧,用意在与民同乐。戏文经点定后,照例也在台柱边水牌上写明白,给看戏人知道。开锣后正角上场,又是包封赏号。这个包封,却照例早由萝卜溪办会的预备好,不用贵客另外破钞。客人一面看戏也一面看人,看戏台两旁的眉毛长眼睛光的年青女人。
最末一出杂戏多是短打,三个穿红袴子的小花脸,在台上不住翻跟斗,说浑话。
收锣时已天近黄昏,天上一片露,照得人特别好看。自作风流的船家子,保安队兵士,都装作有意无心,各在渡船口岔路边逗留不前,等待看看那些穿花围裙打板凳回家的年青妇女。一切人影子都在地平线上被斜阳拉得长长的,脸庞被夕照炙得红红的。到处是笑语嘈杂,为前一时戏文中的打趣处引起调谑和争论。过吕家坪去的渡头,尤其热闹,人多齐集在那里候船过渡,虽临时加了两只船,还不够用。方头平底大渡船,装满了从戏场回家的人,慢慢在平静河水中移动。两岸小山都成一片紫色,天上云影也逐渐在由黄而变红,由红而变紫。太空无云处但见一片深青,秋天来特有的澄清。
在淡青色天末,一颗长庚星白金似的放着煜煜光亮,慢慢的向上升起。远山野烧,因逼近薄暮,背景既转成深蓝色,已由一片白烟变成点点红火。……一切光景无不神奇而动人。可是,人人都融和在这种光景中,带点快乐和疲倦的心情,等待还家,无一个人能远离这个社会的快乐和疲倦,声音与颜色,来领会赞赏这耳目官觉所感受的新奇。
这一天,夭夭自然也到场参加了这种人神和悦的热闹,戴了全副银首饰,坐在高台凳上,看到许多人,也让许多人看到她。可是上午太沉闷,看不完两本,就走回橘子园工作去了。下午本想代替嫂嫂看厨房,预备待客菜饭,可不成功,依然随同家中人过伏波宫去,去到那个高台凳上坐定。台上演王三姐抛打绣球时,老觉得被官座上那个军官眼光盯着。那军官意思正象是在向她说:“自古美人识英雄,你是中华民国王三姐!”感受这种眼光的压迫,觉得心中很不自在。又知道家里三哥在赶装橘子下船,一个人独在河边忙做事,想看看哥哥,因此就回了家。回家后在厨房中张罗了一下,就到橘园尽头河坎边去看船,只见三黑子正坐在河边大橘子堆上歇憩,面对河水,象是想什么心事。
“三哥,三哥,你怎么不看戏,大家都在看戏,你何必忙?”
“戏有什么可看的,还不是红花脸杀进,黑花脸杀出,横蛮强霸的就占上风!”
三黑子正对汤汤流水,想起家里被那个有势力的人欺压讹诈,有点火气上心。夭夭象是看透了他的心事,因此说:“横蛮强霸的占上风,天有眼睛,不会长久的!戏上总是一报还一报,躲闪不得!”
“一报还一报,躲闪不得!戏上这样说,真事情可不是这样。”
三黑子看看夭夭,不再说话,走到装浦市人戏班子来的那条广舶子边上去。有个小妇人正在船后梢烧夜火煮饭。三黑子象哄夭夭似的,把不看戏的理由转到工作上来,微笑说:“夭夭,我要赶快把橘子装满舱,好赶下常德府。常德府有的是好戏,不在会馆唱,有戏园子,日夜都开锣,夜间唱到三更天才收常那地方不关城门,半夜里散了戏,我们打个火把出城上船,兵士见到时问也不问一声!”
夭夭说:“常德府兵士难道不是保安队?”
三黑子说:“怎么不是?大地方规矩得多,什么都有个‘理’字,不象到我们乡下来的人,欺善怕恶,……什么事都做得出。还总说湘西人全是土匪,欺压我们乡下人。下面兵士同学生一样,斯文老实得多,从不敢欺侮老百姓!必藏惨黄晨吹介僮釉笆鞔员哂懈鋈擞白踊蔚矗晕潜0捕由系娜耍虼酥浦棺×烁绺纾骸澳忝悄宜担律羁炖戳耍彩露蓟崧谋洌淖玫模比谧右蔡绞鞅呦焐纯醇抢纤郑虼丝炖值暮艋狡鹄矗骸奥悄悖
我还以为是一个——“
老水手正向兄妹处走来,一面走一面笑,“三黑子,你一定以为又是副爷来捉鸡,是不是?”且向夭夭说:“夭夭,夭夭,你不去看王三姐抛打绣球招亲,倒来河边守橘子。姑娘家那么小气。咦,金子宝贝,谁要你这橘子!”
夭夭知道老水手说的是笑话,因此也用笑话作答:“满满,你怎么也来了?我看你叉手坐在台下边那张凳子上,真象个赵玄坛财神样子。今天打加官时他们不叫你,我猜你一定生了气。你不生气我替你生气,难道满满这点面子都没有!”
老水手说:“生什么气?这也生气,我早成个气包子,两脚一伸回老家了。你问我怎么也来这里,如果我问你,你一定会说:”我来陪你,‘好个乖巧三姑娘。说真话我倒想不起你会在这里。我是来陪三哥的,他不久又要下常德府去,板凳还坐不热,就要赶路。三哥呀,三哥,你真是——“说时把大拇指翘起,”萝卜溪这一位。“
三黑子受了老水手恭维,觉得有点忸怩,不便说什么,只是干笑。
远远的听见伏波宫前锣鼓响声,三黑子说:“菩萨保佑今年过一个太平年,不要出事情就好。夭夭,你看爹爹这场戏,忙得饭也不能吃,不知他许下有什么愿心!”
老水手莞尔而笑,把短旱烟斗剥啄着地面,“你爹当然盼望出门的平安,一路吉星高照。在家的平安,不要眼痛牙痛。
山树上出入水入土的平安。鸡呀狗呀牛呀羊呀不发瘟。田里的鱼不干死,园里的橘子树不冻死!“
夭夭说:“我就从不指望这些事情。可是我也许愿看戏。”
三黑子就说:“你欢喜看戏。”
夭夭故意争辩着,“我并不想看戏!”
老水手装作默想了一会儿,于是忽然若有所悟似的:“我猜得着,这是什么事。”
夭夭偏着头问:“你猜猜看,猜着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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