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年代》第148章


回到40年代甚或50年代,这段理论看来并非不可行。如今即使连共产党国家,也不再联合一致,有时甚至还彼此交战(如1979年的中越之战),因此还可以再谈什么“共产主义阵营”?旧日理想如今仅存的希望,只有那十月革命的国度——苏联——依旧是全球两个超级大国之一的事实了。也许只有中国除外,其他所有的共产党政府,以及第三世界众多的共产党派、政权及运动,大家都很清楚,幸亏有这位大哥大撑场面,才能与对方阵营的经济及战略霸势相抗衡,挽回一点平衡局面。可是如今的苏联再也不能负荷,显然决意卸下这项政治军事重担。甚至连那些并不依靠莫斯科为生的国家,如南斯拉夫和阿尔巴尼亚,也顿然感到若有所失。这才发现苏联一去,损失多么重大。
无论如何,在东欧,一如在苏联,过去一直靠旧信仰支持的共产党人,如今已成过去。1989年时,但凡年纪在60岁以下者,已经没有几个人还有着把共产主义与爱国情操并为一体的经验了——即第二次世界大战与地下抵抗运动——至于50岁以下的人,更少有人对那个时代有第一手的亲身记忆。因此当政者的合法地位,完全要靠官方辞令及老一辈话说当年轶事来维持。上一代之外,甚至连党员本身,也可能不再是旧意义的共产党了;他们只不过是一批事业有成的男男女女(哦,女性实在很少),而他们所在的国家,刚巧是由共产党统治罢了。时辰一变——如果情况允许——他们二话不说,立刻便会改投门派,换上不同的行头。简单地说,主管苏维埃卫星政权的人们,早已失去了对本身制度的信心——也许从来就不曾有过。如果这套系统还能运转,他们就继续运转它。待到形势明朗,连苏联老大哥自己都砍断缆绳,任它们漂流而去,改革派政权便试着谋求和平转移(如在波兰和匈牙利)。强硬派则仍然坚持到底(如在捷克斯洛伐克和东德),一直到大势已去,人民显然不再服从听话,才弃械投降——虽然事实上它们依然可以指挥军警。但是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原有的共产党政权一旦认清自己气数已尽,便都静静地自行下台。这一招,无形中却正给了西方宣传家一记耳光。因为后者早就一再辩称,要“极权政权”自动地安静交出大权,无异缘木求鱼。
短时间内,取而代之者是一群代表着不同声音的男女(在此,女性再度极少),或是那些曾经组织过,甚或成功地号召过群众起来示威,向旧政权发出和平退位信号的人。除了拥有教会和行业工会作为反对力量基石的波兰之外,上述人士多为某些极有勇气的知识分子,并属于阶段性的领袖——而且正如1848年革命时(作者正好想起这个先例),多属于学界中人或文人——一时之间,发现自己忽然变成一国人民的领导,于是属于不同政见的匈牙利哲学家、波兰的中古历史学者,便都被列入总统或总理的考虑人选。在捷克斯洛伐克,甚至有一位剧作家哈韦尔(vaclav havel)真的当上总统,身边则围绕着一群奇奇怪怪的顾问,从丑闻不断的美国摇滚乐手,到哈布斯堡贵族家族成员——施瓦岑贝格王子(prince schwarzen-berg)。有关“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的讨论,在各地掀起一股如海啸般的浪潮——即由市民志愿团体或私人性质活动的大结合,取代以往权威政府的角色。此外,众人也纷纷谈论,如何重返起初的革命原则,恢复它的本来面貌。啊,就像在1848年一般,这一刻自由与真理的火光却不曾久存。新气象一闪即逝。各国政治,以及它们的执政职务,不久便复归那些通常原来就会占有这些职位者的手中,担负特殊使命而起的“阵线”或所谓“市民运动”,正如它匆匆而生一般,便昙花一现地倏忽谢去。
这种情况,同样也出现在苏联。苏联共产党及政府的倾覆,一直到1991年8月之前,进展都较缓慢。“重建”政策的失败,以及随之而来戈尔巴乔夫的遭民众反对,都一天比一天更为明显。然而西方对苏联国内的现象却不曾认识清楚,对戈尔巴乔夫始终保持着极高(其实也应当)的评价。种种演变,使得这位苏联领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背后密谋行动,不时在苏联政治走上议会化之后兴起的不同政治群与权力群中,改换并选择战友,这种做法,使他失去了早先与他并肩作战的改革派的信任(后者在他一手扶持之下,已经成为一支对国事举足轻重的力量),而权力已经被他一手击破的党的集团,对他也同样疑惧丛生。戈尔巴乔夫,在过去与未来的历史上,都是一名悲剧人物,是一名如“亚历山大二世”(alexanderii,1855…1881)般的共产党版“解放者沙皇”(tsar-liberator)。他摧毁了他所要改革的事务,最终,连他本人也在这个过程中遭到毁灭。
风度迷人、态度诚恳、真心为共产主义理想所动,却眼见它从斯大林兴起以来彻底失败的戈尔巴乔夫,说来矛盾,事实上却是一个色彩强烈的组织者,与他自己一手创造的民主政治格格不入。他坐在委员会里计划研讨的作风太强,不容易采取果断行动;他与都市和工业性格的俄罗斯经验相距太远——他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管理经历——无法如老共产党头子般,深刻地体会现实的基层群众一面。戈尔巴乔夫的问题,并不完全在他缺乏一套有效的经济改革策略(自从他下台以后,也不曾有人有过),却在他与本国民众的日常经验距离太远。
他这方面的缺陷,若与另一名同一代人的共产党领袖相比,便可一目了然。年纪也是50余岁的纳扎尔巴耶夫,于这一次改革风潮中在1984年接掌亚洲的哈萨克共和国。但是他正如苏联其他许多政治人物一般(却与戈尔巴乔夫,事实上更与非社会主义国家任何一名政坛人士不同),乃是由工厂基层起家,然后才一路升至完全的公职生涯。他从党务转为政府工作,成为其共和国的总统,大力推动必要的改革,包括地方化及市场化。并先后度过戈尔巴乔夫下台和苏共解体的两起风波——可是这两项发展,他都不表欢迎。苏联解体之后,他也依然是空虚苍白的“独联体”(munity of independentstates)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纳扎尔巴耶夫一向是个实际派,他不遗余力,有组织地推动各项可以改善人民生活的改革政策。他也小心翼翼,确保市场性的改革不致造成社会混乱。市场运作是必要的,但是毫无控制的价格上涨则绝对不行。他最青睐的策略,就是与苏联(或前苏联)其他共和国进行双边交易——他赞同组成一个“中亚苏维埃”共同市场(central asian soviet mon market)——并与国外资金一同创办企业。他也不反对激进派的经济主张,因为他不但从俄国召来一批这一派的学者,甚至远赴非共产党国家,请来一位创下韩国经济奇迹的智囊人物。种种举措,显示他对二战后真正成功的资本主义经济范例颇有认识。生存之道,甚至迈向成功之道,其主要成分,恐怕不多在动机的善良,却在靠现实主义的坚定行动吧。
苏维埃联盟在其最后几年的光景,就仿佛一场慢动作的大灾难。1989年欧洲卫星政权纷纷瓦解,再加上莫斯科勉为其难接受了德国统一的事实,证实苏联已不复为国际上的一个大国,更别提其超级霸权的世界地位了。1990-1991年间波斯湾危机风云突起,苏联依然无能为力,无法扮演任何一种角色,只不过再度强调它无可挽回的败落之势。就国际观点而言,苏联就好似经历了一场大战,遭到全面溃败——只是事实上并没有这场战争。但是它仍然保留着它作为前超级大国身份的军力及军事工业复合体(militaty-industrial plex),反而对它的政治活动造成某些局限。然而,苏联国际地位的下降,虽然助长了某些民族主义情感强烈的共和国的分离主张,尤以波罗的海诸国和格鲁吉亚为最——立陶宛首先一试,于1990年3月挑衅地先行宣布独立——苏联最后的解体,却不是来自民族主义的压力。
苏联的瓦解,主要是由于中央权力的解体,迫使境内各个区域或下级单位,不得不开始自己照顾自己,并全力抢救眼前这已一塌糊涂的残存经济。苏联最后两年发生的大小事情,背后都有饥饿和短缺两项因素存在。改革派失望灰心之余(他们多数是开放政策下最明显的受惠者——学者们),被迫走上预言式的极端:除非旧系统完全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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