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缘》第74章


次日早上,便向大喜胡同来看寿峰。不料刮了半夜北风,便已飘飘荡荡, 下了一场早雪。走上大街一看,那雪都有一尺来深,南北遥遥,只是一片白。 天上的雪片,正下得紧,白色的屋宇街道,更让白色的雪片,垂着白络,隐 隐的罩着,因之一切都在朦胧的白雾里。家树坐了车子,在寒冷的白雾里, 穿过了几条街道,不觉已是大喜胡同。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一进这胡同,便 受着奇异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凄惨。自己原将大衣领子拉起来挡着脸, 现在把领子放下,雪花乱扑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忽然有人喊道:“这不是 樊大爷?”说着,一个人由车后追了上前来。家树看时,却是沈三玄。他穿 着一件灰布棉袍子,横一条,直一条,都是些油污墨迹。头上戴的小瓜皮帽, 成了膏药一样,沾了不少的雪花。他缩了脖子,倒提一把三弦子,喷着两鼻 孔热气,追了上来,手扶着车子。家树跳下车来,给了车钱,便问道:“你 怎么还是这副情形。你的家呢?”沈三玄不觉蹲了一蹲,给家树请了个半腿 儿安,哭丧着脸道:“我真不好意思再见你啦!老刘一死,我们什么都完了。 关大叔真仗义,他听到大夫说,凤喜的病,要用她心里愿意的事,愿意的人, 时时刻刻在面前逗引着,或者会慢慢醒过来。恰好这里原住的房子又空着, 他出了钱,就让我们搬回来。”家树不等他说完,便问道:“凤喜什么病? 怎么样了?”沈三玄道:“从前她是整天的哭,看见穿制服的人,不问是大 兵,是巡警,或者是邮差,就说是来枪毙她的,哭的更厉害。搬到大喜胡同 来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妈,什么人也不认得。大夫说她没有 什么记忆力了。这大的雪,你到家里坐吧。”说着,引着家树上前,白雪中 那两扇小红门,格外触目,只是墙里两棵槐树,只剩杈杈桠桠的白干,不似 以前绿叶阴森了。那门半掩着,家树只一推,就像身子触了电一样,浑身麻 木起来。首先看到的,便是满地深雪;一个穿黑布裤红短袄子的女郎,站在 雪地里,靠了槐树站住;两只脚已深埋在雪里。她是背着门立住的,看她那 蓬蓬的短发上,洒了许多的雪花,脚下有一只大碗,反盖在雪上,碗边有许 多雪块,又圆又扁,高高的叠着,倒像银币。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 些小孩子们,在雪天喜欢这样印假洋钱玩的。有人在里面喊道:“孩子!你 进来吧,一会儿樊大爷就来了。我怕你闹,又不敢拉你,冻了怎么好呢?” 这时门一响,那女郎突然回过脸来,正是凤喜。脸色白如纸,又更瘦削了。 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爷真来了。”只这一声,沈大娘寿峰父 女,全由屋里跑了出来。秀姑在雪地里牵着凤喜的手,引她到家树面前,问 道:“大妹子!你看看这是谁?”凤喜微微的偏着头,对家树呆望着,微微 一笑,又摇摇头;家树见她眼光一点神也没有,又是这副情形,什么怨恨也 忘了。便对了她问道:“你不认得我吗?你只细细想想看。”于是拉了她的 手,大家一路进屋来。家树见屋里的布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张大相片, 还微笑的挂着,只是中间有几条裂缝,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拼拢的了。屋子 中间,放了一个白煤炉子。凤喜伸了一双光手,在火上烘着,偏了头,只是 看家树。看的时候,总是笑吟吟地,家树又道:“你真不认得我了吗?”她 忽然跑过来,笑道:“你们又拿相片儿冤我。可是相片儿不能够说话啊,让 我摸摸看。”于是站在家树当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轮廓,又摸着他的手; 又摸着他的脸。凤喜摸的时候,大家看她痴得可怜,都呆呆的望着她。家树 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吗?我是真正的一个人,不是相片啦。 相片在墙上不是?”说着一指,凤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来,眼睛 望了家树,有点转动,闭上眼,将手扶着头,想了一想,复又睁开眼来点点 头道:“我……我……记……记起来了,你是大爷,不是梦!不是梦!”说 时,手抖颤着,连说不是梦,不是梦,接上,浑身也抖颤起来。望了家树有 四五分钟,哇的一声,哭将起来。沈大娘连忙跑了过来,将她搀着道:“孩 子!孩子!你怎么了?”凤喜哭道:“我哪有脸见大爷呀。”说着,向床上 趴了睡着,更放声大哭起来。家树看了这情形,一句话说不得,只是呆坐在 一边。寿峰摸着胡子道:“她或者明白过来了。索性让她躺着,慢慢的醒吧。” 于是将凤喜鞋子脱了,让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让到外面屋子里来坐。 其间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忏悔,寿峰一味的宽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树只是 沉思,却一言不发。寿峰知道家树没有吃饭,掏出两块钱来,叫沈三玄买了 些酒菜,约着围炉赏雪。家树也不推辞,就留在这里。大家在外面坐时,凤 喜先是哭了一会,随后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等到大家吃过饭时,凤喜却在里 面呻吟不已。沈大娘为了她却进进出出好几回,出来一次,却看家树脸色一 次;家树到了这屋里,前尘影事,一一兜上心来,待着是如坐针毡,走了又 觉有些不忍。寿峰和他谈话,他就谈两句,寿峰不谈话,他就默然的坐着。 这时他皱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一点一点的呷着,仿佛听到凤喜微微 的喊着樊大爷。寿峰笑道:“老弟!无论什么事,一肚皮包容下去。她到了 这种地步,你还计较她吗?她叫着你,你进去瞧瞧她吧。”家树道:“那么, 我们大家进去瞧瞧吧。”沈大娘将门帘挂起,于是大家都进来了。只见凤喜 将被盖了下半截,将两只大红袖子露了出来。那一张白而瘦的脸,现时却在 两颊上露出两块大红晕;那一头的蓬头发,更是散了满枕。她看见家树,那 一张掩在蓬蓬乱发下的小脸,微点了一点,手半抬起来,招了一招,又指了 一指床。家树会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头一见有这些人,就 在凤喜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环了一只手,正靠在这椅子背上呢。凤 喜将身子挪一挪,伸手握着了家树的手道:“这是真的,这不是梦。”说着, 露齿一笑道:“哈哈!我梦见许多洋钱,我梦见坐汽车,我梦见住洋楼。…… 呀!他要把我摔下楼,关大姐,救我救我。”说着,两手撑了身子,从床上 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气力不够;只昂起头来,两手撑不住,便向下一倒。 沈大娘摇头道:“她又糊涂了,她又糊涂了。嗳!这可怎么好呢?我空欢喜 了一阵子了。”说着便流下泪来。寿峰也因为信了大夫的主意,凤喜一步一 步有些转头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见好,连身体都更觉得衰弱,站在身后, 摸着胡子点了一点头道:“这孩子可怜!”家树刚才让凤喜的手摸着,只觉 滚热异常。如今见大家都替她可怜,也就作声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听到 一阵呼噜呼噜的风过去,沙沙沙!扑了一窗子的碎雪,阴暗的屋子里,那一 炉子煤火,又渐渐的无光了,便觉得加倍的凄惨。外面屋子里,吃到半残的 酒菜,兀自摆着,也无人过问了。再看凤喜时,闭了眼睛,口里不住的说道: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家树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这样子, 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请大夫来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 夫出诊的诊金,听说是十块……”家树道:“那不要紧,我自然给他。”大 家商议了一阵,就让沈三玄去请那普救医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关 氏父女和家树三人,看守着病人。家树坐到一边,两脚踏在炉上烤火,用火 筷子不住的拨着黑煤球;寿峰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点点头,又叹 叹气;秀姑侧身坐在床沿上,给凤喜理一理头发,又给她牵一牵被,又给她 按按脉,也不作声。因之一屋四个人,都很沉寂。凤喜又睡着了。
约有一个钟头,门口汽车喇叭响,家树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来。来的 大夫,正是从前治凤喜病的;他走进来,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树,便问道: “刘太太家是这里吗?”家树听了“刘太太”三个字,觉得异常刺耳,便道: “这是她娘家。”那大夫点着头,跟了家树进屋。不料这一声喇叭响,惊动 了凤喜,在床上要爬起来,又不能起身,只是乱滚,口里嚷道:“鞭子抽伤 了我,就拿汽车送我上医院吗?大兵又来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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