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第14章


贫困。 
列维—施特劳斯所描述的“忧郁”,是一个西方人在审视热带地区的贫困大城市,注视熙熙攘攘的人群及其悲惨的生活时可能的感受。但他不是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城市:“忧郁”意味着一个满怀内疚的西方人,他不让陈腔滥调和种种偏见歪曲他的印象,以此抚慰他的痛苦。但“呼愁”却非旁观者的感觉。奥斯曼古典音乐、土耳其流行音乐,尤其是1980年代广受欢迎的“阿拉贝斯克”,都不同程度地表达了这一情绪,一种介于肉体痛苦与悲伤忧虑之间的感觉。来这座城市的西方人往往没留意到,连奈瓦尔——他自己的忧伤终将逼他自杀——也说这城市的色彩、街头百态、暴力和种种仪式使他倍感清新,他甚至叙述在墓地听见女人的笑声。或许因为他是在伊斯坦布尔尚未开始追悼过去的奥斯曼辉煌时期造访此地,又或许他必须逃离自己的忧伤,促使他在《东方之旅》当中以大量笔墨书写灿烂的东方幻想。 
伊斯坦布尔所承载的“呼愁”不是“有治愈之法的疾病”,也不是“我们得从中解脱的自来之苦”,而是自愿承载的“呼愁”。于是走回伯顿断言“快乐皆空/甜蜜惟忧伤”的忧伤;它呼应其自贬的智慧,敢于夸耀它在伊斯坦布尔生活中占有的重要地位。同样地,共和国创立后的土耳其诗歌,当中的“呼愁”也表达了无人能够或愿意逃离的同一种悲伤,最终拯救我们的灵魂并赋予深度的某种疼痛。对诗人而言;“呼愁”是雾蒙蒙的窗户,介于他与世界之间。他投映在窗扇上的生活是痛苦的,因为生活本身是痛苦的。对于逆来顺受的伊斯坦布尔居民而言亦是如此。依然受到它在苏菲文学中获取的荣誉的影响;“呼愁”为他们的听天由命赋予某种尊严,却也说明了他们何以乐观而骄傲地选择拥抱失败、犹豫、挫折和贫穷,显示“呼愁”不是生命中种种辛酸与失落导致的结果,而是其主要原因。这也适用于我小时候土耳其电影里的主角们,以及同时期我心目中的许多英雄:他们都给人一种印象,那就是,由于生来便把这“呼愁”挂在心上,他们在面对金钱、成功或所爱的女人时不能显出渴望。“呼愁”不仅麻痹伊斯坦布尔的居民,也提供他们麻痹的夸张手法。此种感觉不会出现在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身上,拉斯蒂涅雄心勃勃地传达并颂扬的是现代都市的精神。伊斯坦布尔的“呼愁”不是主张个人反抗社会,反倒是表明无意反抗社会价值与习俗,鼓舞我们乐天知命,尊重和谐、一致、谦卑等美德。“呼愁”在贫困之时教人忍耐,也鼓励我们逆向阅读城市的生活与历史,它让伊斯坦布尔人不把挫败与贫穷看作历史终点,而是早在他们出生前便已选定的光荣起点。因此,我们从中获取的光荣有可能引起误解。但它确实表明伊斯坦布尔承担的“呼愁”不是弥漫全城的绝症,不是像悲伤一样得去忍受的永恒贫穷,也不是黑白分明的失败难题:它是倍感荣幸地承担其“呼愁”。
早在1580年,蒙田即认为他所谓“忧郁”的情绪毫无光荣可言。(尽管知道自己是忧郁患者,他仍用这个词;多年后,同样被诊断有忧郁症的福楼拜也这么做。)蒙田认为“忧郁”是独立自主的理性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敌人。按照他的观点;“忧郁”不配跟智慧、美德、道德等高尚品德并列在一起,他还赞成意大利人把“忧郁”跟万恶之源的各种疯狂和伤害联系在一起。 
蒙田本身的忧愁如服丧般孤单,咬噬着这个与书独处的男人的内心。但伊斯坦布尔的“呼愁”却是全城共同感受且一致肯定的东西。正如坦皮纳描述伊斯坦布尔的长篇巨著《和平》当中的主人公们:源于城市历史的“呼愁”使他们一文不名,注定失败。“呼愁”注定使爱情没有和平的结局。就像黑白老片中,即便最感人最真实的爱情故事,若以伊斯坦布尔为背景,一开始便能看出男孩生来背负的“呼愁”将把故事导入通俗剧。 
在这些黑白片中,就像在《和平》这类“精致艺术”当中,认同的时刻始终相同。当主人公退避到自己的世界,当他未能表现出足够的决心或胆识,而是屈服于历史及社会加在他身上的环境时,我们才拥抱他们,同时整个城市也拥抱他们。展现在剧中的黑白大街风光无论多么美丽、多么驰名,依然闪耀着“呼愁”。有时我转换着电视频道,偶然发现已播放一半的片子,脑海里便闪现某种不寻常的想法。当我看见主人公走在某贫民区的鹅卵石路上,仰望某间木屋窗内的灯光,想着他那理所当然快嫁给别人的心上人,或者当主人公带着谦卑的骄傲回答一位有钱有势的厂主,决定接受生活的原貌,而后转身注视黑白影像的博斯普鲁斯,我便觉得“呼愁”并非来自主人公残破的痛苦经历,亦非来自他未能娶到他心爱的女子,反倒像是,充塞于风光、街道与胜景的“呼愁”已渗入主人公心中,击垮了他的意志。于是,若想知道主人公的故事并分担他的忧伤,似乎只需看那风景。对这些电影主人公来说,就像对坦皮纳的“精致艺术”小说《和平》当中的主人翁而言,面对绝境只有两种方式: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岸行走,或者去城里的后街凝望废墟。主人公惟一的办法是求诸群体。但对于受西方文化刺激并希望接触当代世界的伊斯坦布尔作家和诗人而言,问题更为复杂。除了“呼愁”带来的群体感之外,他们也渴望蒙田的理性主义和梭罗的心灵孤寂。在20世纪的前几年当中,一些人参考这些影响所创造出的伊斯坦布尔形象,我们必须承认,与伊斯坦布尔不可分割,因此也与我的故事不可分割。写这本书时,我不停地——时而激烈地——与四位孤独作家对话(在经过贪婪的阅读、迟疑的长久讨论以及充满巧合的漫游之后),这四位作家将忧伤赋予现代的伊斯坦布尔。
。。
《伊斯坦布尔》 四位孤独忧伤的作家
…小……说。网
小时候我对他们所知甚少。我最知道的是胖子大诗人雅哈亚:他的诗闻名全国,我读过几首。——我对他随文附上的奥斯曼酷刑图很感兴趣。我到十岁已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因为父亲的书房里有他们的书,但我对伊斯坦布尔逐渐生成的看法尚未受他们影响。我出生时,四位都很健康,都住在离我家走路半小时的地方。到我十岁的时候,除一位以外都死了,他们本人我一个也没见过。 
后来,当我在脑海中以黑白影像重新创造我童年时代的伊斯坦布尔时,这几位作家笔下组成伊斯坦布尔的元素都交织在一起,不考虑他们四位,就不可能去想伊斯坦布尔,甚至我自己的伊斯坦布尔。三十五岁时我有阵子梦想写一部《尤利西斯》风格的伟大小说,描写伊斯坦布尔,那时我喜欢想像这四位作家就在我小时候闲晃的大街小巷漫游。比方说,我知道胖诗人常去贝尤鲁的阿凡提餐厅用餐,有段时间我祖母也是每周去那儿吃一次饭,每回返家总是老大不高兴地抱怨食物糟糕。我喜欢想像名诗人吃中饭时,正为《伊斯坦布尔百科全书》搜寻资料的历史学家科丘从窗前路过。这位历史学家兼记者对美少年情有独钟,因此我想像一个青春可爱的报童卖给他一份报纸,报上有篇小说家坦皮纳写的文章。我想像与此同时;《博斯普鲁斯记事 
录》的作者希萨尔戴着白手套——一个难得出门、有洁癖的瘦小男子——正跟一个没把他买给猫吃的内脏包在干净报纸里的肉贩起口角。我想像我的四位英雄在同一时刻站在同一个街角,在同一场暴雨中走同一条巷弄,彼此擦身而过。 
我会打开克罗地亚人佩维提屈为贝尤鲁—塔克西姆—奇哈格—加拉塔地区绘制的著名保险地图,查看我的英雄们经过的每一条街、每一栋建筑,若一时记不起来,我便幻想他们可能出入的每家花店、咖啡馆、布丁店、酒馆的详细情况。我想像店里的食物气味,酒馆里的粗话、烟雾和酒气,咖啡馆里读皱的报纸,墙上的海报,街头的小贩,塔克西姆广场边某栋公寓大楼(今已拆除)楼顶的一串新闻标题字母——这些是我这几位英雄们的共同参考点。每当同时想起这些作家,我便认为一个城市的特性不仅在其地形或建筑,而是在其居民五十年来住同一条街——如同我一样——之后,翻腾在记忆中的每个巧遇、每个记忆、字母、颜色和影像的总和。这时候我幻想自己童年的某个时刻,也巧遇过这四位忧伤作家。 
我最早和母?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