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第20章


多年后有一天晚上,我问父亲他们如何知道我有艺术天赋。“你画了一棵树,”他告诉我;“然后在树枝上画了一只乌鸦。你母亲和我面面相觑,因为真的乌鸦正是这么停在树枝上。” 
虽然这没有全然回答我的问题,也可能不太确实,我却很喜欢这故事,很乐意相信。很可能我画的乌鸦在一个七岁男孩来说并不特别成功。显然,始终乐观、过度自信的父亲有一种本领,打心底相信他儿子做的每一件事都很了不起。此一见解具有感染力,于是我也开始认为自己别具艺术天赋。 
我画图时博得的赞扬,使我猜想我得到了一部机器,让大家不得不爱我、亲吻我、崇拜我。因此每当觉得无聊,我便把机器打开,赶出几张图来。他们不断给我买纸和笔,我不断地画,轮到炫耀这些图画时,父亲是我的首选。他总是给我我所希望的回应,先是惊讶而赞赏地看着画——这每每使我为之屏息——而后予以诠释:“看看你把这渔夫站着的样子画得多好。他心情不好,海水才这么黑。站在他旁边的肯定是他儿子。鱼和鸟看起来也像在等待。真聪明。” 
我跑进去再画一张。渔夫旁边的男孩本该是他的朋友,但我把他画得太小了点。但此时我已知道如何接受赞美。我把画拿给母亲看,说: 
“看我画了什么。渔夫和他儿子。” 
“画得很好,宝贝,”母亲说道;“但家庭作业做了没?” 
有天在学校画了一张画之后,人人都围在我身边看。暴牙老师甚至把画挂到墙上。我觉得自己像个从袖筒里拉出兔子和鸽子的魔术师——我只需画出这些奇景,炫耀它们,赚取赞美。 
此时我的技艺日渐纯熟,足称有天赋。我密切关注课本、漫画书和报上漫画的简单线条画,留意如何画房子、树、站着的人。我的画不是素描写生:我把在别处看见的图画画下来,熟记在心。能让我长时间记住以便复制的图画非简单不可。油画和摄影太复杂,我不感兴趣。我喜欢着色本,跟母亲去阿拉丁的店买新本子,但不是为了上色,而是为了研究这些图片后再自己画。一旦画下房子、树或街道,这些东西便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画树,孤零零、独自矗立的一棵树。尽可能快地画枝叶,接着是枝叶间看见的山峦。我在枝叶后方画一两座高山,而后——我看过的日本画给我的灵感——在这些山峦后方画一座更高更富戏剧性的山。此时我的手已具备自己的意志。我画的云和鸟看起来就跟我在别的画中看见的一样。完成一张,便来到最精彩的部分:在背景最高的山顶,我画下积雪。 
我骄傲地凝视我的创作,脑袋左右摇晃,仔细瞧着细节,然后往后站,饱览一番。是的,我画了这件美的事物。没错,它并不完美,然而总是我画的,而且很美。画画是一种乐趣,而此刻隔着一段距离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从窗外欣赏我的画,也是一种乐趣。 
但有时通过他人的眼睛观看自己的画,我会注意到某些缺点。不然就是有一股强烈冲动,想让我画它时享受的快感延续下去。最快速的做法是补上一朵云、几只鸟、一片树叶。 
后来,我有时觉得这些进一步的润饰破坏了我的画。但无可否认,这些润饰能让我回到创作初始的幸福感,因此我阻止不了自己。 
画画给了我何种乐趣?在此,你们这位五十岁的回忆录作者,得让他自己跟孩提时代的他,保持一小段距离: 
一、我以画画为乐,是因为画画让我创造瞬间的奇迹,使周围的人叹为观止。早在画完之前,我就期待我的画将得到称赞与喜爱。随着期待的加深,期待也成为创作本身的一部分,以及创作之乐的一部分。 
二、一段时间过后,我的手变得跟眼睛一样娴熟。因此我画一株细致的树时,感觉我的手未听使唤便自己动了起来。看着铅笔在纸上飞奔,我便惊异地观望,仿佛画画证明了有另一种东西存在,仿佛另一个人进驻了我的身体。正当我惊叹于他的作品,渴望实力与他相当的同时,我另一部分的脑袋也忙于检视树枝的曲线,山峦的配置,整体的构图,寻思这幅景象被我画在白纸上。我的心思放在笔尖上,行动先于思考,同时却又能审视我已画好的部分。这第二道感知,这种对我的进展予以分析的能力,是这位小画家在观看他发现的勇气和自由时所感受的喜悦。跳出我自己,认识进驻我身体的另一个人,即是重新画上铅笔滑过画纸时所出现的分界线,就像在雪地里滑雪橇的男孩。 
三、我的脑和手之间的分歧,手自己动起来的感觉,跟我脑袋静止不动时躲入梦境的感受有共同之处。但是——可不像我奇异梦境里的种种幻想——我的画无须保密,反倒拿给每个人看,预先期待赞赏。画画即是找到第二个世界的存在,却免去难堪。 
四、我画的东西,无论房子、树、云多么虚幻,都有物质现实的基础。我若画房子,便感觉那是我的房子。我觉得我画的每件事物都属于我。勘探这个世界,住在我画的树和风景当中,画出一个真实世界给其他人看,便等于从眼前的沉闷中逃了出来。 
五、我喜欢纸、铅笔、素描簿、油彩和其他美术用品的味道和样子。我喜欢抚摸空白画纸。我喜欢保存我的画,我喜欢它们的“物性”,它们的物质存在。 
六、发现这一切小小的乐趣,并借助于我取得的一切赞赏,我敢于相信自己与众不同,才华超群。我不喜欢夸耀自己,但我确实想让别人知道。通过画画创造的世界,就像我藏在脑袋里的第二个世界,丰富了我的生活。更重要的是,画画让我名正言顺地逃脱日常生活的灰暗世界:我的家人不仅接受我这项新嗜好,也接受我享有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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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布尔》 科丘搜集的史实与奇事
祖母的客厅里有个书柜,在难得打开的玻璃门后,在积了灰尘的《生命百科全书》、一排泛黄的少女小说以及我美国伯父的医学书籍当中,有一本与报纸一般大的书,我在学会阅读不久后发现了它:《从奥斯曼一世到土耳其国父:六百年奥斯曼通史》,我喜欢它挑选的主题及其丰富神秘的插图。我们的公寓和洗衣店在同一层楼的那段日子,或每当生病无法上学,或无缘无故旷课,我便上楼去祖母的公寓,坐在伯父的书桌前,将这本书里的每一行字连续阅读多次。后来当我们住出租公寓,每逢去探望祖母,我都会把这本书取出来读。 
我尤其喜欢描述奥斯曼历史的手绘黑白图片。在我的教科书当中,那些历史是没完没了的战争、胜仗、败仗与条约,是以自豪的民族主义口吻讲述出来的历史,可是在《从奥斯曼一世到土耳其国父》中,却是一连串奇珍异物和奇人怪事——罗列了叫人毛发倒竖、惊心动魄、时而令人作呕的图片。在此意义上,这本书就像奥斯曼仪典书里的游行队伍,队员在行经苏丹面前时进行一连串的奇特表演,又好像走入给这些轶书配插图的细密画中,坐在苏丹身旁,从今天的易卜拉欣帕夏宫殿眺望窗外的苏丹阿密广场,审视帝国的财富、色彩与奇观,多种多样的工匠,每个人身穿自己的工作服。我们喜欢说自己在共和国成立、土耳其成为一个西方国家之后便切断了奥斯曼的根基,成为更“理智而科学”的民族。或许正因为如此,坐在现代化的窗口注视我们理应遗忘的奥斯曼先人们种种奇怪、陌生、人性的现象,是如此激动人心。 
就这样,我读着杂技艺人走在两艘船的桅杆之间拉起的钢索横越金角湾,以庆祝苏丹阿麦特三世之子穆斯塔法王子举行割礼,研究关于这件事的黑白插图。我还发现,我们的“父辈们”认为把平常人与靠杀人为生的人葬在同一个墓地不成体统,于是在埃于普的卡亚第巴宜里特别为刽子手设置了一处墓地。我读到奥斯曼二世时代的1621年是个寒冬,整个金角湾和部分博斯普鲁斯海全结了冰;跟着书中的许多插图一样,我从未想过小船系在雪橇上和大船困在冰中的图片反映出的画家的想像能力甚于历史事实,我对它们百看不厌。描绘阿布杜勒哈米德二世时代两个著名疯子的插画也很有趣。第一个疯子是男人,习惯光屁股走在街上,尽管文雅的画家把他描绘成因羞愧而披上衣服;另一个则是被人叫做“尤泼辣夫人”的女疯子,找到什么就穿什么。根据作者的说法,疯男人和疯女人每回见面便展开激烈的争斗,因此他们被禁止通过那座桥。(“那座桥”:当时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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