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谈沈从文》第2章


他為此而興奮,輕聲地念道一些鼓勵的話。……
他的工作是為展品寫標簽,無須用太多的腦子。但我為他那精密之极的腦子擱下來不用而深深惋惜。
我多么地不了解他,問他為什么不寫小說,粗魯的逼迫有時使他生气。
一位我們多年尊敬的、住在中南海的同志寫了一封信給他,愿意為他的工作順利出一點力气。
我從旁觀察,他為這封回信几乎考懀Я巳哪辏潞罂峙率冀K洠в袑懗伞7彩滤偸窍氲锰^朴素,以致許多年的話不知從何談起。
保姆石媽媽的心臁娜废駢K石頭。她老是強眨麖奈谋硎鍚鄢允熵i頭肉夾冷饅頭。實際上這是一种利用老人某种虛榮心的鼓勵,
而省了她自己做飯做菜的麻煩。從文表叔從來是一位精通可口飯菜的行家,但他總是以省事為宜,過分的吃食是浪費時間。
每次回家小手絹里的确經常脹鼓鼓地包著不少豬頭肉。
几十年來,他從未主動上館子吃過一頓飯,洠в羞@個習慣。
當他得意地提到有限的几次宴會時——徐志摩、陸小曼結婚時算一次,郁達夫請他吃過一次什么飯算一次,另一次是他自己結婚。
我洠в刑^這方面再多的回憶。那些日子距今,實際上已有半個世紀。
借用他自己的話說:
“美,總不免有時叫人傷心……”
什么力量使他把湘西山民的朴素情操保持得這么頑強?真是難以相信,對他自己卻早已習以為常。 
。。 
黄永玉谈沈从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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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表叔滿屋滿床的畫冊書本,并以大字報的形式把參考用的紙條條和畫頁都粘在牆上。
他容忍世界上最啥蘇的客人的馬拉松訪問,尤其彷彿深怕他們告辭,時間越長,越熱情越精神的勁頭使我不解,
因為和我對待生熟朋友的情況竟如此相似。
有關民族工藝美術及其他史學藝術的著作一本本出來了,天曉得他用什麼時間寫出來的。
嬸嬸像一位高明的司机,對付這么一部結构很特殊的機器,任何情況都能瘢傇谡5纳钴壍郎希媸巧衿嬷痢?br />
兩個人幾乎是兩個星球上來的人,他們卻巧妙地走在一道來了。洠в袐饗穑茈y想象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又要嚴格,又要容忍。
她除了承擔全家咝兄拿之外,還要溫柔耐心引導這長年不馴的山民老藝術家走常人的道路。
因為從文表叔從來堅信自己比任何平常人更平常,所以形成一個幾十年無休無止的學術性的爭論。
嬸嬸很喜歡聽我講一些有趣的事和笑話,往往笑得直不起身。這里有一個秘密,作為從文表叔文章首席審查者,
她經常為他改了許多錯別字。嬸嬸一家姐妹的書法都是非常精彩的,但她謙虛到了靦腆的程度,
面對著稱贊往往像是身体十分不好受起來,使人簡直不忍心再提起這件事。
那時候,《新觀察》雜志辦得正起勁,編輯部的朋友約我為一篇文章赶著劉一幅木刻插圖。
那時候年輕,一晚上就交了卷。發表了,自己也感覺弄得太偅倭耍缓每础?br />
為這幅插圖,表叔特地來家里找我,狠狠地批了我一頓:
“你看看,這像什麼?怎麼能夠這樣浪費生命?你已經30歲了。洠в邢胂螅瑳'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庄嚴!
準備就這樣下去?……好,我走了……”
給我的打擊是很大的。我真感覺羞恥。將近30年,好像昨天說的一樣,我總是提心吊膽想到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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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沈从文五

在從文表叔家,常常碰到一些老人。金岳霖先生、巴金先生、李健吾先生、朱光潛先生、曹禺先生和卞之琳先生。
他們相互間的關系溫存得很,親切地談著話,吃著客人帶來的糖食。印象較深的是巴老伯(家裏總那麼稱呼巴金先生),
他帶了一包雞蛋糕來,兩個老人面對面坐著吃這些枺鳎绷搜赖娜鶐蛣拥煤芑幻娴吐暤仄吩u這枺鞑蝗缌硪患业暮谩?br />
巴先生住在上海,好些時候才能來北京一次,看這位在文學上早已斂羽的老朋友。
金岳霖先生的到來往往會使全家沸騰的。他一點也不像在世紀初留學英國的洋學生,而更像哪一家煤廠的會計老伙計。
長長的棉袍,紮了腿的棉褲,尤其怪異的是頭上戴的羅宋帽加了個自制的馬糞紙帽檐,裏頭還貼著紅紙,
用一根粗麻繩繞在腦后捆起來。金先生是從文表叔的前輩,表弟們都叫他“金爺爺”,這位哲學家來家時不談哲學,
卻從懷裏掏出幾個奇大無比的蘋果來和表弟家裏的蘋果比賽,看誰的大(當然就留下來了),或者和表弟妹們大講福爾摩斯。
老人們的記憶力真是惊人,信口說出的典故和數字,外行幾乎不大相信其中的準確性。
表叔自己記性也非常好,但談論現代科學所引用的數字明顯地不準確。盡管是在聊天,孩子們卻很認真,
抓著辮子就不放手,說爺爺今天講的數字很多相似。表叔自己有時發覺了也會好笑起來:
“怎麼我今天講的全是‘七’字(七十輛車皮,七萬件文物,七百名干部眨麃砀阄奈铮邆€省市……)”
“文化大革命”時,那些“管”他的人員要他背《毛主席語錄》,他也是一籌莫展。
我說他的非凡的記憶力,所有和他接触過的年輕朋友是無有不佩服的。他曾為我開過一個學術研究的100多個書目,
注明了出處和卷數以及大約頁數。
他給中央美院講過古代絲綢寰務n,除了隨帶的珍貴古絲綢寰勗猓瑤缀跏强帐侄粒?br />
站在講台上把近百的分期和斷代信口講出來。
他那麼熱衷于文物,我知道,那就离開他曾經朝夕相處近40年的小說生涯越來越遠了。
解放后出版的一本《沈從文小說選集》序言中有一句話:
我和我的讀者都行將老去
聽起來真令人傷感……
有一年我在森林,我把森林的生活告訴他,不久就收到他一封毛筆蠅頭行草的長信,他給我三點自己的經驗:
一、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士地;
二、摔倒了,赶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铡拢O聛戆@;
三、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這幾十年來,我都嘗試著這麼做。
有時候,他也講俏皮話——
“有些人真奇怪,一輩子寫小說,寫得好是應該的,不奇怪;寫得不好倒真叫人奇怪。”
寫小說,他真是太認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
文字音節上,用法上,一而再的變換寫法,薄薄的一篇文章,改三百回根本不算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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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沈从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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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表叔有時也畫畫,那是一种极有韻致的妙物,但他竟然不承認那是正式的作品,很快地收藏起來,
但有時又很豪爽地告訴我,哪一天找一些好紙給你畫些畫。我知道,這種允諾是不容易兌現的。
他自然是極懂畫的。他提到某些畫,某些工藝品高妙之處,我用了許多年才醒悟過來。
他也談音樂,我懷疑這七個音符組合的常識他清不清楚?
但是明顯地理解音樂的深度,用文學的語言闡述得非常透徹。
“音樂、時間和空間的關系。”
他也常常說,如果有人告訴他一些作曲的方法,一定寫得出非常好聽的音樂來。這一點,我特別相信,那是毫無疑義的。
但我的孩子卻偷偷地笑爺爺吹牛,他們說:自然咯!如果上帝給我肌肉和力氣,我就會成為大力士……
孩子們不懂的是,即使有了肌肉和力氣的大力士,也不一定是個傑出的智慧的大力士。 
。。!
黄永玉谈沈从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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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表叔在反右前夕出過一件有驚無險的巧遇。
那時“引蛇出洞”剛開始,號召大家“向黨提意見”。表叔這個人出于真心找猓耆赡芸陬^或書面弄出些意見來的。
他之所以一聲不響是因為一個偶然的賭氣救了他。
“鳴放”期間,上海《文匯報》辦事處開了一個在京的知名人士的約稿或座談的長長名單,請他們“向党提意見”,
名單上,恰好著名演員小翠花的名字跟他隔鄰,他發火了。他覺得怎麼能跟一個唱戲的敚г谝黄鹉兀烤途芙^在那張單子上簽名。
我洠в新犝f過他喜歡京戲,高興的時候曾吹牛用過幾塊光洋買票,看楊小樓、梅蘭芳的“別姬”,我半信半疑。
即使是真事,他仍是逢場作戲。否則,看見自己的名字跟小翠花這京劇大師排在一起時就會覺得十分光彩。
怎麼生這麼大的氣呢?
由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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