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谈沈从文》第4章


一幀古畫,說是吳道子的,只能有另一位身份相等的權威來加以否定。從紙、墨、圖章、畫家用筆風格、畫的布局、
年譜、行狀諸多方面引証畫之不可靠。對方亦一鼓作氣從另一角度,另一材料引証此畫之絕對可靠。
爭得滿面通紅,各退50里偃兵息鼓,下次再說。
表叔從社會學、從生產力生產關系上、社會制度上,論証一些文物的真偽,排解了單純就畫論畫、就詩論詩、
就文論文的老方子的困難糾纏局面。
《孔雀枺巷w》裏“媒人下床去”曾給人帶來疑惑,啊!連媒人也在床上。
就現有文物具体材料引証,彼時的“床”字,接近現在北方叫做炕的枺鳎敲饺耸巧系玫摹?br />
在一篇《論胡子》的文章中提到了這個辦法。
一個吳道子的手卷,人物環飾中見出宋人制度,不是唐畫肯定無疑了。能幹的吳道子也不可能有這種預見性。
詩詞作者考証上,我也聽見過他有力的意見。只是已非他的正業。
中國古代寰劇⒓揖摺⒓垙垼加羞^類似的開發。
大半輩子文物學術研究的成果,反証了社會發展史的價值。豐富了它的實証內容。但對于沈從文,
卻是因為他幾十年前文學成就在國外引起反響,才引起國內的注意的。
注意的重點是,限制沈從文影響的蔓延。
因此,沈從文的逝世消息也是如此的緩慢。人死在北京,消息卻從海外傳來,北京報紙最早公布的消息是在一周之後了。
劇說是因為對于他的估價存在困難。
表叔呀表叔!你想你給人添了多少麻煩!
全國第一家報紙,用一個多星期的智慧還得不出你準確斤兩的估價。
不免令我想起了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先生的那句話來:“死還是活?這真是一個問睿!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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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沈从文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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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年有一次我在他的病床旁邊,他輕輕地對我說:
“要多謝你上次強迫我回鳳凰,像這樣,就回不去了……”
“那能這樣說?身體好點,什麼時候要回,我就陪你走。我們兩個人找一只老木船,到你以前走過的酉水、白河去看看。
累了,岸邊一靠,到哪裏算哪裏……”
他聽得進入了那個世界,眯著眼——
“……怕得弄人燒飯買菜的……”
“弄個書童!”我說。
“哈!哈哈!叫誰來做書童,讓我想想,你家老五那個三兒子……”
“黃海不行,貪玩,丟下我們跑了怎麼辦?其實多找幾個伙伴就行,讓曾棋他們都來,一定高興。”
“以前我走得動的時候怎麼洠氲剑俊?br />
“你忘了‘文化大革命’……”
“是了,把‘它’忘了……”
他椋狭搜劬Α2皇请y過,只是愉快的玄想中把“文化大革命”這個“它”忘了,覺得無聊。
前幾年我曾對表嬸說過,讓表叔回一次鳳凰,表嬸要我自己去勸他,我勸通了。
在鳳凰,表叔嬸住我家老屋,大伙兒一起,很像往昔的日子。他是我們中最老的人了。
早上,茶點敚г谠鹤友Y,霧洠в猩ⅲ車鷺渖喜粫r掉下露水到青石板上,弄得一團一團深斑,
從文表叔懶懶地指了一指,對我說:“……像‘漳絨’。”
他靜靜地喝著豆潱Q贊家鄉油條:“小,好!”
每天早上,他說的話都很少。看得出他喜歡這座大青石板鋪的院子,三面是樹,對著堂屋。
看得見周圍的南華山、觀景山、喜鵲坡、八角樓……南華山腳下是文昌閣小學,他念過書的母校,
幾里遠孩子們唱著晨歌能傳到跟前。
“三月間杏花開了,下點毛毛雨,白天晚上,遠近都是杜鵑叫,哪兒都不想去了……
我總想邀一些好朋友遠遠的來看杏花,聽杜鵑叫。有點小睿笞觥蔽艺f。
“懂得的就值得廣他椋е劬Α⑻稍谥褚紊险f。
一天下午,城里十幾位熟人帶著鑼鼓上院子來唱“高腔”和“儺堂”。
頭一句記得是“李三娘”,嗩吶一響,從文表叔交著腿,雙手置膝地靜穆起來。
“……不信……芳……春……厭、老、人、
聽到這裏,他和另外幾個朋友都哭了。眼睛裏流滿淚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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